第七十三章 诺曦
孝仁四年方至小雪,却已是漫天飞雪弥遍。
相府书阁,檀香正燃。
案前的夏相阅毕最后一份文书,满是疲倦的倚在一旁,最后一份,他足足看了一个时辰。
夏夫人端着茶走上去,关切道“老爷,是不是要歇着了。”眼光随意瞟向墨迹斑斑的折印,一行字猛蹦入眼寂,“…….姆娘江氏昨夜殁……”目光定定,久久无言,只身子颤抖如筛粒,整个人似已支撑不住,倚了廊柱,泪坠了一地。正以半月前,那女人于凤岐山顶失足而落本已该药石无补,只自己虔心拜佛,存了一丝希望于她,想不到不过是几日未去探视,她人已溘然长辞。
夏相颇有些艰难站起身,步子微颤,挪至窗前,望去满园雪景怆然,不由得自唇中脱口而语,“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
半月之前,姆娘伤重一事牵动众人。于大法寺潜心修佛的孝仁帝匆忙回宫,尽孝于病榻前多日不眠不食感动朝臣。昨夜,江氏终以力疲身竭,帝几番痛哭不起,半日间,竟是哭晕过去三次。若以情份相念,孝仁帝年幼失母,十年间与姆娘相伴独守于深宫,情同血亲母子。今江氏当以盛年华龄却是香消玉殒,少帝悲痛如失亲。其一身孤孑,生亲养亲俱已不在,哀痛之余甚言起以绝念之心。江山于其眼中,更是失了重量。
宫城上下,由治丧,再至朝政议会,临审批案,皆由摄政王一人承担。
司徒远回到豫园已是丧毕后的十日,着一身厚重的朝服寂寂出现在东配殿的月华门外,感受到满殿的馨暖忽而全身轻下。迟疑着步子慢慢踱着,听着里间时隐时现的人声层层漫出。
厅堂中孩子们正与母亲围坐一桌,几个丫头正端了消食用的山渣凤梨羹上来。外间冷意飒飒,只内阁炭炉烧得旺,暖暖的糖水隔着锦泰蓝杯盏握于手间,更是香暖一堂。楼明傲怀里揣着暖炉,今日身子清爽,倒也能坐在桌边看他们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端着碗极没规矩模样的喝着。
“娘亲,您说太后叔母跟前的桐丫头可是会成了我们嫂嫂?”阿九嘴里含着汁,笑着打趣。
“怎么这么说?”楼明傲忙装出一脸的不知情,倒想听听几个孩子的意思。
阿九一撇嘴,一副认真道,“几个嬷嬷背地里都这么说的,说她是个有福的。那姐姐生的漂亮,我也喜欢着呢。倘若她做了我嫂嫂,我一定待她好。”
“就你这张嘴会说话。”司徒墨正握拳在唇边轻轻的笑了,一指点上她小额头,“前多少天,还念叨着她同你抢哥哥。人不过讨好着给你熬了碗芙蓉粥,立马就给收买了?!”转念一想,那小丫头看着耳聪目明,善解人意,确更是个心灵手巧的,尤以烹食的一手最能拿得下人的胃,真真不愧是由御膳房历练出来的。
阿九听不得司徒墨掀自己底,忙眯着眼耍赖,“二哥就知损我,人家是真心喜欢嘛。”后半句话未脱出,他将来娶的媳妇要也能做出那一桌精美糕点,她自也无二话说。喝着羹,想着白天用的那碗粥,刚用饱膳竟也觉得不饱了。
楼明傲不再管这对兄妹俩斗嘴,拿着帕子给小允擦了擦唇角的汁水,问了读书的情况,“今儿在南书房学的可都记着了,回禀师傅可还妥当?”
“师傅说儿子聪慧稳当。”小允淡淡道,心里却大为明快,但不说是谁儿子,岂有念不好书的道理。
楼明傲实怕他人不大性子却飘飘欲仙去,漫不经心道:“本来说在自家园子里请个师傅教念便好,只你父亲也不知想的什么,一个劲儿要扔你去宫里学。念得好倒也罢,念不好,可就丢我脸了。”
“儿子时时于心里挂念娘亲的脸面呢。”小允微一叹气,摸了耳茧子,由椅间站起,抽袖子揽上刚带来的书,“儿子温书去了。”
楼明傲打了眼他手边没下去多少的羹碗,唬道:“把羹喝完了再走!”
“母亲,儿子不喜甜食。”颇有些为难道,他吃食的习惯多半随了司徒远,吃什么都以清淡最好,凡是重口都挑不起兴致。清清淡淡的口味,同他们人一般——没味。
“不喜也得用,你倒是不喜得多了呢。”楼明傲憋足了气要纠他这臭毛病,一边旁敲侧击地表扬了“努力”喝粥的阿九和司徒墨,一边用眼色挤兑小允。
父亲离家时曾三番五次嘱咐兄妹几个绝不可违悖母亲的意思,她的话便要当圣旨来听。一时间颇为无奈地端了碗,眼眸略抬,正对上门外迎上的身影,有惊亦掺喜,忙唤了声道:“父亲。”
楼明傲正以背对外间,手一拍桌案,强硬道:“少用这套唬人!喊他也没用,他在也是得喝。”
门槛外的人甫一出声,应上小允的眼神:“唔。”而后便落了目光对上背对自己的女人,粗略算上竟也是大半月未见,只瞧着她渐以丰满的腰身,心下浮过平坦的暖流。
司徒墨见父亲只一回屋,眼珠子便仅随着母亲乱转。忙低头掩了笑,瞬时而起,一手拉了一个,推推攘攘团团由后间撤了出去。可怜思父心切的阿九空有瞪大眼睛的份儿,来不及求个拥抱,便被两哥哥扯着出去了。
楼明傲却也感受到身后的目光愈烈,待到满屋子的人散去,终已轻轻转上。淡淡的日光环在他身后映出璀璨的辉影,他负手而立的身影,猛地冲入眼帘。
她只一笑,眼中落尽了温柔:“我家老爷子回来了?”
满身疲惫,却由她的柔意化作暖馨,脚下竟也轻松下来,只一迈并步间,已然立于她身前。他唇间微颤,想出言却又无语,沉默间只拥了她靠在自己身前,一手落在她鬓间,细碎摩挲,淡笑无言。
“还好吗?”她忙一手攀上他袖间,颇有些关切地问。那些琐碎的事情皆是听说了,她本想他还需多滞留些时日。没想真如信上所言,只手中的碎事停当,便会归园。他从来都是有言必果,她实不该擅自揣测。
他依是微笑,依是无应。
她微转了身子,对上身后的他,上下打量间知他清减了不少,眸中闪过一丝无奈。抬手够上他下颚的青茬,粗粗喇喇得扎手:“我家老爷子辛苦了。”言着便也起身,看似轻推着他,却实由他环着入了屏风,绕至里间榻前,亲手为他换下朝服,而后更上常衣。更是坚持地为他脱下长靴,才随着他一并歪在床头赏着窗外风吹落梅的小景儿。
司徒远静了片刻,微一偏身,掠上她腰身,凑到她身前,压低了声音,喑哑道:“难得见你这般不像你。可是又闯了祸?!”自打一进门,见她看自己的目光就不大对劲儿,连着温柔模样都要他浑身不自在,更是前所未有主动为他更衣,他不过是入宫二十多日不见,却也不该变化这般大。
她忙从他怀中躲开,胳膊一抵抗议了道:“我又不是阿九,哪里会总闯祸。”
“哦?!”司徒远忙敛了正色,一指点向眉心轻轻揉着,故作不惊道,“看来吏部许尚书府推举府检校桐泽位升任从五品子正一职,却与你无关?!”言着微闭了眼,唇间抹以冷笑,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撺掇人卖官鬻爵的人,怕也只有她一个了。
楼明傲听他直接开口,忙蹭回了他怀里,空瞪了许多眼,反不见他伸手揽自己。她一急,眯上眼,自己动手将他胳膊轻抬起架在自己腰上。
那腰腹间的圆润温暖确要他指间不自觉一颤,而后全然失了脾气,更是无知无觉地将怀中人搂紧。
她见此计有效,趁势追击,忙将小脸贴上去,鼻尖蹭过他额面,声音温温地,夹杂着一丝小聪明:“那你是什么个意思?就此准了,还是扣下不放?!”光吏部每日不下几百份折印,她初料他定看不尽全部,无非就是交给勤政殿先做预审,揣不定主意的才入他手中复审钦定。照她的意思,桐家出点银子,官阶提上几品,借着许尚书的折子递上去,而勤政殿那边自也是多番打点过了的,这事基本也是有的定数了。没想身前这男人是个死认真地,尤以吏部案折,件件不落的亲自审理查述。如此一来,桐泽这勾当实难以逃他法眼了。
“哼。”他仍是紧阖双目,只她扑鼻芳香却也惹得自己心神不宁,连着呼吸倒也不自在了。只面上死绷,不睁眼,脸亦躲开某人的主动亲昵。
楼明傲心底倒也虚起来,颇是为难的皱了眉苦苦哀道:“你该不会是真给扣下了吧。”桐泽那里她也是帮着投进去了百八千两银子,本是想着扔点钱,讨了看的顺眼自在的媳妇也算不上亏。这点子破事,她亦拍着胸脯同司徒一郑重保证过。若要被司徒远这番一个搅和,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司徒远竟也不理她,抬眼掠了她一眼,看不出她是真是假的痛心,微一叹气,低头瞅紧她肚子:“你倒是让孩子听听,你这…像话吗?”她明知吏治之革已试行开来,且是由他一手主导督任的,却还在这时候挖他墙角,真不知她倒也如何能想得通。再者如今冗员陈杂,吏风沉闷,国库日益艰难,正以精政减仕,开源节流之际。他方在朝上言“乱世用重典,定不得姑息养奸,誓要濯清旧习,重振吏纲。”如今回了自家庭院,但也不能搬石头砸自己脚。
“怎么就不像话了。”念起孩子,她倒有一肚子怨气,忍不住翻出来诉诉,“你可还记着我跟孩子们?!一去那么多日子,由宫里回一趟倒是要费多少时辰?!见不到你人影,信上也就那么三两语,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乐不思蜀,添了新欢呢。”她折腾这一切,还不是为他儿子讨媳妇,说来说去,倒成她的不是了。
他这才睁眼看她,细细想了她的话也多少占些道理,眼中倒也温存下几分。想着她养胎本就是辛苦的,却还顾念着继子,实也要他大为感动。只嘴上仍是不肯松口,好半天道:“国之大器,非是以小财恩施求来的虚名。今日是小一,往后墨儿小允一个个都寻了这般门面的女儿,你是不是仍要筹措银两,牵他们的姻缘线?!这只是我们自家里,若是外面人皆抱着如此心态,贪习恶风不断,国将不国啊。”
“这般门面的女儿就该同我家没缘吗?”他说的,她何尝不懂,只是太明白了方谙其道,多少年都是这般做的,若要革以吏政,岂是一朝一夕的事。如今边关吃紧,国库亏空,远比吏改紧切,由此收了这些“赂银”堵上财政虚洞不乏是一策。她想不了长远,只争这一朝一夕的眼前事倒也不行吗?!
他目睹了她的坚持,更是明白这桐家的子媳,在她那里确是认下了,只得退一步道:“谁同你讲无缘了?!我只说这越规逾距之事不可行,那等摆明了同吏治相违的折子断不能从我手上出了去。我不管别人怎么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过了,只我这,不行。”
“看,还不是不行。”她眼一翻,伸手推了他,自己坐起个身子。只觉得自己实是傻了,非要寻个看得过去文职,若是寻个军员,便可绕过这铁面无私的冷心人,只由彦慕那里拍板说了算。
司徒远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怕她又要急着去叨惹彦慕,忙解释了道:“我的意思是,这婚事可以结下,只同官阶品位无关。”从九品的府检校,却也寒酸了点,由人说出去端慧王家的长子郡王娶了这般市井出身的卑微女子,却也不好听。只他拗不过这对母子,名声再不好听,也是要忍着了。但若是那桐泽是个有能力的,日后干得好,依着功绩,自也少不得要拔他。然也要看他是不是真有这个资历。
“你的意思…愿意同卑从结亲家?”她眼里透着震惊,眨着眸子细细求证,“但也不在乎脸面了?!”
他不答她,话都说得那么明了,非要掰碎揉开她才能相信?!只身子一低,俯到她腹间,轻缓着凑上自己半边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口中淡淡的:“诺晞,你说说看。咱娶得可是媳妇,又不是脸面……”只几日前,他忙里抽闲,家书一封便也附上这千辛万苦想好的名字。已然有了一个允暄,配上一个诺晞,恰是齐了。这一次,但不管这女人对取名的反应,司徒诺晞,他是要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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