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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一句话的事


  楼明傲怒了,打从风华楼出来,一口恶气盈胸,直要冲至九霄云阙之上。

  “什么东西,给我男人用春药就罢了,连着我儿子也不放过!”声音直入东堂,绕过影壁,宽袖摆在身后,双目似充火,见人便斥,毫不留情面。平日里胆子大向来能同主母闹腾的丫头亦随着偃旗息鼓各自寻个事做,能躲则避。

  楼明傲由内训到外,上下皆是一通,眼中竟也没个看得顺眼的。纵连窝在书斋里用心刻苦的小允都被拉出来晒了半会太阳。恰阿九正晒在房顶上吃点心,由着檐上观堂下的鸡犬不宁,踹了身旁的杨回一脚:“小回

  ,你说我娘亲又怎么了?!”

  杨回面色毫不动,抬头看了眼日头,暗自琢磨了番即道:“过了晚膳,估摸着该也好了。”

  “那…阿九还是不去厅堂用晚膳了。”一想起娘亲看谁都不爽的铁青面色,决心定下。

  “嗯,回叔也不下去。”填饱肚子是小,脸面为大,好歹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禁不住那跌份掉价。

  “小回,你是不是也挺喜欢那女人的?!”眸眼中含以天真无瑕,出言却似个小老太太的陈词滥调。

  杨回霎时红了脸,强言出口:“胡说,哪…哪来的女人?!”

  “废话。”拍拍屁股,扯罢窄裙,站了起来,“姓楼那女人呗。”

  “胡言乱语!”忙疾呼一声,眼圈已红。

  “知道知道。”宽慰一笑,霞光为小小的身影渡上层金边,煞为可人,“我绝对不会同爹爹讲的,这个我懂。”

  “司徒阿九——”顿然起身,半个身子发颤,伸手即要堵住那红润菱唇。

  小身骨一蹴而起,于瓦沿边掠起,飞走墙檐的功夫,却是得了上桓辅的真传。边蹿边回头向着追来的影子作鬼脸:“小回羞,小回羞,喜欢人家娘亲还不承认。”履下屋瓦裂开办块,轻点瓦檐着力,随着下滑的瓦砖一并坠落,所谓乐极生悲,但为此般。方才笑得一脸团花,此时欲哭无泪,急急唤出一声“小回救我”人已后坠而落。

  杨回一急,手快上半分,扯上阿九袖腕,身子由着带下,摇摇欲坠……

  正屋间,嚷嚷了一番的楼明傲口干舌燥,随手倒了盏冷茶汩汩入喉,却听房檐上稀里哗啦一片碎裂声响,随着“嘭”一声顿现二人身影于屋前榕树枝头。本是栖息于树枝头的奇鸟名雀惊乱飞去。楼明傲一挥袖子,吩咐言声:“璃儿,去——看看枝头落了哪两只大鸟?!”

  不等璃儿绕出,童稚哭声“哇”一声惊天泣地。

  璃儿高呼一声,急急传讯道:“主母,不好啦,阿九同杨回挂树上了。”

  屋内几盏茶杯猛然碎掉,楼明傲一路噼里啪啦曳着长衫迎出,抬头望了望自家房顶,恶狠狠瞧了眼高挂枝头的二人,冷言冷语:“真稀奇,你俩做风筝呐。”

  堂屋内,偶有哭声传来,夹杂着女人喋喋不休的酸言冷语:“爬啊你,能耐了哈。小小年纪就爬墙,将来嫁出去爬夫君家墙,出不了三天准保把你休回来,看你老爹还能有什么颜面予你再嫁。女孩子家家的,你说你,书不读弦不弄女红更不做,天天吃饱了跟房顶上晒太阳。你哪是我女儿,都要成了上桓辅家的闺女了,他那是占树,你是爬房。”

  阿九一哆嗦,哭声更甚,绕是委屈。一手扯着杨回袖子不放,时不时地抬着他袖子给自己抹眼泪。杨回也觉着奇怪,小东西未伤一寸毛,却也哭得这般伤心,他哪里知道这是要扯着嗓子把救星哭来。

  楼明傲由这哭声搅得脑仁发麻,随即缓了语气:“姑奶奶,咱别哭了。树杈割得是杨回,痛得也是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哭丧呢。”

  阿九索性豁出去了,边哭边喊:“爹爹啊——爹爹啊——我要爹爹,阿九要爹爹——”

  这哭声绕到窗外,正树荫下急急蹿出个身影,一袭墨色深衣,深筒浅靴三步并一,人未至声先落:“可是阿九伤到了?!”

  楼明傲回到几案前稳步坐下,步摇轻悬,垂鬟旋扭于一侧,冷眼望着来人,兀自笑了道:“某人不是身子正不适着呢。”

  司徒远麻着头皮顶上,目光不及相触便也心虚的撤了回来,绕过云锣赤屏,几步走至榻前,细细端详着哭得发抖的女儿,言语中掺着惶急:“阿九是不是伤到了,哪里痛着?!”

  阿九作势倒在父亲怀中,鼻涕眼泪更是蹭了一身,一抽气道:“心…心痛。”

  微一扬眉,手寻着小人心口,莫不是这孩子存着什么心疾,慎重言道:“倒是怎般痛法?叫你温叔叔好好瞧瞧。”

  “被娘亲骂得…”泪眼婆娑,更是委屈,“心痛。”

  司徒远微一咬牙,却也不敢回头看那女人是个什么脸色,抚着女儿叹道:“下次别爬你娘亲房顶,爬爹爹书房的。”估摸着是那女人心疼修缮房檐顶的银子了。

  “啊哼。”几案端的女人,轻一咳嗽,表达着不满。

  司徒远立马改言,颇为理解的看了眼女儿:“乖阿九,咱没事就不爬那房檐了。”

  小阿九嘟着嘴俨然不甘,杏目圆睁,连转几圈:“爹爹是不是得罪娘亲了?!”

  “咳。”闷声一咳,但不作声。

  云阳偏殿,宣铜炉子里正溢出奇草的薰气。轻卧矮榻之上浅眠的女子鬓云乱洒,胸雪横舒。榻下跪着丽雪红妆的宫侍为其捶腰捏腿,一时间偏殿前所未有的安逸,纵连身后端茶的侍女都不敢大声喘气。

  楠木矮榻上铺着红面银底的凤纹绣软衾毯,妃色银线的靠枕垫在腰下,榻上的人微扭了个身子,阖目不抬,金针倒拈,绣屏斜倚,言声懒懒:“什么时辰了?!”

  “戌时二刻了。”捶腿的宫女倾身上去,轻轻应了,尽是小心翼翼。

  睡眼微张,虚眯着长睫冷眸,声音酥软:“皇上可是醒了?!”

  “半个时辰前醒了,只用上两口淡粥又迷糊了。”由榻后走出的宫人一手稳稳端茶,另一面回得谨慎,玉面淡拂,眉清目秀,但也是有几分姿色的。

  江澜愣了愣,却觉这声音耳生,淡淡转了眸,倦意散去,由着宫人扶起半个身子,幽幽倚靠上团花面的大红靠背,懒意浓浓扫了眼那小丫头,忽道:“怎不叫醒我,倒是你这丫头自作主张伺候皇上用了那几口?!”

  “回江夫人的话,那时您睡得正沉,丫头们只唤了三两声便不敢再惊扰您。恰又轮到小婢于御膳房当值,自作主张烹了那粥匆匆送来了。还请夫人降罪落罚。”言着膝上一软,便也跪下,朱唇榴齿,的砾灿练。

  江澜听言,静了良久,垂着眸子细细打量了这丫头,只微施粉泽,却有海棠标韵。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言声淡淡:“这一次便算了。难怪说你没得面膳,原道是御膳厨房间做事的。你是秀选,还是仕出?!如今跟着哪一位公公?!”

  “回夫人,小婢于新帝元年八月的采选拔出,家父是府检校桐泽。眼下正随着内务亲府的亭公公做事。”

  江澜微一点头,琢磨着那不入流的官位由不得嘲讽笑了道:“府检校的女子都能入采选?!好了,我知道了,明日同亭公公领个赏去吧,今儿你也算小立了功。下去吧。”言罢,困意复袭来,腰骨一软,覆了个身子歪了下去。

  那小丫头浅步而出,步履轻盈。身后持信的宫婢猛然迎上,将她挡至身后,沉沉跪下,轻禀而言:“江夫人,户科楼尚书传了书信与您。”

  江澜翻了个身子,但也不睁眼,只声音慵懒漫出:“她…给我传信?!笑话…她怎会。”

  “夫人,确是楼尚书亲自交待的,奴婢不敢作假。”手中信函紧下,躬下身子闷声回应。

  “哦?!”江澜轻轻抬目,只作惊一声,沉寂良久,静了片刻,终是答道,“如此…你给念念那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夫人,这似乎不妥吧。”捶腿的宫侍不由得插了话,只觉得朝臣之书,若非私事便也事及机要,不敢轻视。

  偏江澜似乎根本提不起兴致读信,毫不在意挥了手:“念吧,料她的字也入不得本夫人的眼。”

  “是。”再不得言不是,出手拆函,一展洒金笺,讪着大半张脸,吞吞吐吐,“这…这…”

  “念!”额眉微蹙,被搅了睡兴本就不悦,此时更是烦躁,“一个字一个字的念,还用我教你识字不成?”

  “拜姓沈的那小妖精所赐,恭喜姆娘你荣登外婆之位。”终究是顶着重压,一字不落的念了出来,只鬓间已渗了细细密密的汗,只一句话,便口干舌燥了。

  “什么意思?!”江澜一撑而起,俯着身子瞪读信之人,面有狰狞之色,良久不作反应。

  读信之人将信中唯一的一行话再念了出来,念罢抬眼观望时,江澜已是满目苍白,红唇发紫,隐有颤抖。

  只身子像前一扑,即从矮榻上重重跌了下去,沿着冰冷的榻壁呆呆靠住,十指紧握,恨恨憋出两字——“贱人”。意念忽而散乱,神志再不清晰,空愣愣盯着窗角边上的竹案。

  曾几何时,她便也立于那么一架竹漆案台前,手把手教那小女孩书写他的笔体,指正她的女红功笔,为她调好了琴弦教她音律乐道。十年,于江陵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十年,她大半的心血都是倾尽在她身上了。如今,却也是她,狠狠踹上自己一脚,这一下,便是戳进了心窝子,痛得流不出血来。那么多年,她无非就是想培养出另一个自己,她酸着自己的心送那女孩上了出嫁花轿,却也是把自己的男人送出去。然,万万未料及,那小丫头并未让他念起从来的一分旧情,反倒是生生糟蹋了自己的儿子。她何以不恨,恨却言不出一个字,因果错结,这因本就是自己造下的孽。

  众位宫侍见她一脸失魂落魄,惊得重重围上去,声声“夫人”唤回了惊惶之人。

  江澜微作平定,空转了呆滞双眸,嘴角滑过一丝冷凝的血色,寂寂的笑:“沈君慈,怪我看错你了,你真是个…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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