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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养儿持家 蹭饭借钱


  户科度支北账房,正一人顶着五品平翅乌纱帽跪在左堂中间的空地,其身后垂头围了一圈的账房官要,一个个手缩在袖子里,誓与此事无关的沉默。正午的阳光大好,透着纱帐直落堂间,只跪了小片刻,便有些耳晕目眩。

  紫楠木蝶几前的女子吹起白釉紫砂杯中浮上的茶沫,面色不动间垂下双睫:“张维德你把京淮九江五地的账目给我吐出来。”语气生冷,匿着淡淡的威胁。

  “大人,是张维翰。”几案后凑上来小随应,一躬身轻声提醒了道。

  楼明傲一撇嘴,嘟囔着:“管你是什么翰德,再问你句,我要我的账,你拨你的算盘,咱俩犯不着犟着,跪伤了膝骨的人可是你!”

  “年前即是同江南四处的合账一并交付到天字档房对账了的。”跪着的人顶着满头细细密密的汗涩涩出声,只一只袖子越攥越紧,“自除夕日,尚书大人亲自锁账本就无人再见过了,大人找小臣要账,何来的说法?!”

  她倒想把整盅茶掷这厮脸上,好在冷手压了下去,牙根一紧:“初三那日,账目可还锁在账柜中?!戌时一刻到亥时三刻间,就没人入天字档,以日前算错了几笔空账为名取了簿存原本吗?!”眼神冷下几分,声音兀自凉下,似要一口咬碎那人脖颈,“你知我要的是什么账!我要你删了又改,改了又加前的账目!且就那么个工夫,三万两文银就无端由这账里漏了去,你还真是个老手辣手快手。只你屁大点家业,用得上这么些银子撑场面要台子吗?你划拉那笔银子倒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鬼差事?!”

  张维翰头愈垂愈低,只浑身竟未再颤抖,暗中溢出丝冷笑,凉意入骨。

  “张维翰,我只再说这么一句!”言着拍案而起,一手掠上宽袖直指张维翰的脑袋,“旧账要不回来,三万两收不到御记金仓,皇上治我的罪,我要你的脑袋!”

  一挥袖子,半盏茶自蝶几上悬空转出,杯碎茶洒,冰冷压抑的地砖间但落一片污色。大步绕过那男子,宽袖与长襦摩擦,是簌簌作响。

  那硬汉眼眸随着离去的女人转去几分,而后望着那身影淡定仰目,骇极反笑,张狂出言:“楼谙谦,你也不过是个奴才。”

  楼明傲步子一顿,未回身,只袖子挽在身后,拇指间空转了青玛瑙玉翡翠相合互嵌的名贵扳指,声音附上:“你就是奴才脚底下的一条狗。”

  是夜,小宫女轻着步子以绣花针挑了微微弱下去的灯芯,灯罩复又明亮了几分。

  天字号账房此时正是烛暖灯明,彩漆黄梨木的炕桌上下摊起了延绵成片的账本簿子——翻开的﹑阖上的﹑亦有由风打乱着的。楼明傲一笔凝在宣纸上,左手边迅速的翻下一页页,眉间匿着隐隐的倦意。

  已入三更,但闻更声由远及近,连连呵欠了几声,终是难挡困意,半个身子栽在案头上,细细微微的呼吸声渐而平缓,梦,尤是欣好……

  长长的影子落在账房东间,来人习惯性地负手迈入。今夜,他于勤政殿料理多日积压的吏部上折,偶从宫人口中听言楼尚书亦是留守户科阅账。也不知怎么的,在勤政殿坐了半夜,忽起了烦躁之意,不知不觉出了殿门,竟朝着这方向走来了。虽于账房外愣了许久,终还是迈了进去。

  绕过几面镂屏,见楼明傲歪在案前睡得香沉,步子更轻下几分,脚下越过数不清的账簿,心中长叹一声,人已步至她身前。

  展翅漆纱的官帽被她摘下扔在身侧,橘色的灯烛映着她后勺,乌发盘成高髻偶有几根青丝滑落,附在耳后额前,沁着淡淡光华。

  他俯下身子,双手将她揽起入怀,拦腰而抱,脚下迈出成海的账册。

  她在他怀中微微一喘,熟悉安稳的气息入鼻,反睡得更肆意,额头不由得凑紧在他胸前更是蹭了蹭,喃喃不知何音,呼吸复又平稳。

  司徒远将她抱到隔间的软榻上,这厢间内尚未生火燃灯,踩黑迈入,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直到将怀中人轻轻放至在软榻间,拉起软衾为其盖紧。窗扉半开,夜风袭入,环榻而围的轻纱幕帘由风荡起,榻顶四角系着意为招财入贤的铃铛,一时间,铛摇铃响,空灵的铃音叮当灵转。

  伸手为她松下紧箍的发簪,一头青丝散漫在五指间,仍是他熟悉的皂角味。细细摩挲着她的发,不舍地放落在枕边,紧了被衾。

  恰于他淡淡起身之时,楼明傲转了身子,猛扬出的胳膊压在他袖间,睡颜不动。

  司徒远无言的弯上唇角,笑纹甚浅。捏了她的腕子塞回暖衾,却听那一声微喃夹着冷风送入耳中——“柔儿,柔儿…”

  他怔愣在一处,右手中指掠到她眼角之端,那里确有湿漉暗暗滑过,指尖在隐隐颤抖,于心底叹了又叹。落寞起身,于黑夜憧憧间茫然步出。

  翌日,尚书府前新挂稳的匾额由日光映得锃光发亮。

  楼明傲回到城西尚书府已是午时,顺道在德顺斋打包了几扎糕点,人未至府,璃儿便迎了出来。接过她手中之物即抱怨开来:“既是夜里不归,怎不叫宫里来个消息?!墨少爷和允少爷可是等了好半宿呢。”

  “糊里糊涂睡了过去,而后皆人事不知了。”说着穿过前厅,后院间只见小允坐在石案前看书。这时间午日的阳光最好,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反倒比阴冷的内室舒服几分。

  “儿子。”楼明傲紧上一步,正展了双臂要迎上那小身影。

  无奈小允却是个不给面的,听了来人的声音,便扔下手里的书,冷冷转了个身子,张口质问道:“昨夜,又去哪厮混了?!”

  一席话浇灭了楼明傲的好兴致,直挺挺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道:“司徒允暄,有你这么跟老娘说话的吗?”

  小允撇嘴一咬牙,换了口气,又问:“敢问母亲,昨夜去何处修炼?!”

  “老娘我为养活你们废寝忘食的替皇帝小子卖命,就换你‘厮混’二字,天理何在?!你个不孝子!”

  小允眼皮一翻,鼓着嘴道:“三个月的俸钱何在?!年关加禄又何在?!我跟二哥连吃了几天白粥了。”

  楼明傲自也知道囊中羞涩的日子不好过,只她决意要做两袖清风的贤才,亦要以重金打通上下官势,且不说三次月俸,就连从前的积蓄都要见了底。亏她从前不是把几两银子放在眼里的奢侈人,如今倒也明知柴米油盐贵,只可惜落得两袖空空囊中不裹。

  “墨墨呢?”黑下脸来的楼明傲四处寻着另一个身影。

  “二哥去学堂了。”

  “你怎么没去?!又给我逃学?!你知我每月给你掏多少学费吗?你逃课,就是喝你老娘的血!”楼明傲撑足了底气,一手点在儿子额前,煞有介事的说教开来。

  小允颇为无辜的挠挠头,撇嘴回道:“老夫子不让我上课了!”

  这边眼睛又瞪圆了,就知道这小子看着老实,却也是实打实的难伺候!老夫子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还常常被这小祸害气得动辄上吊跳海的。她只道自己每次登门道歉,那家子人看自己都没表情了。偶尔街上见了老夫子都要蒙头避走,倒霉的几次撞上了,不等她先哀号,老夫子先抹眼泪了,第一句话就哭——“大人,您什么时候把府上小祖宗牵走?!”实叫她这个堂堂正三品爱民如子的朝廷大员大庭广众下死活下不来台面,生子如厮,她无话可言。

  楼明傲叹气一声,临着他坐下,一拍大腿,把那些往日叨念了千万遍的话再念叨一番:“我是怎么同你说的?!老夫子再解错了哪段经文,你只装听不出来就好,千万别同他戗,他那么大人了,你还同他一般见识?!”

  “儿子没同他争辩。”小允对上她视线,声音闷闷的,“是欠了两个月的学费被撵出来的。”

  猛然一怔,这回倒也无话可说,瘪声道:“你二哥怎么没被撵?!”

  “老夫子的小孙女看上他,他有靠山。”

  猛拍石案:“就那个满脸麻子的孙二丫头?!”

  “是。”一点头,煞有介事。

  楼明傲一叹气,转哞扫上儿子的小脸蛋,但见只几个月下来,圆润的下巴明显瘦下几寸,出手一捏,只能攥上骨头,心中一寒,煞为恼怒道:“回屋,穿件褂子。”

  “儿子不冷。”但不听使唤,收回推开的书,复落了视线上去。

  “穿褂出门,我送你回豫园。”

  小允一愣,揪着眉试探道:“母亲也回去?”

  “只送你。”当时楼明傲闹着分家的时候,一双儿女便也拆了开来,阿九留在豫园,小允随她出来,司徒墨也是自愿跟着她单过。如今,倒也知道日子艰辛,孩子难养了。大人之间存着过节,却累孩子受苦,实以不堪。

  小允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双目顿失了明色,小脑袋摇了几下:“儿子不走。儿子随母亲,妹妹跟着父亲,这样最公平。”

  “公平个鬼?!”楼明傲心起了燥意,连连摆手,“你当自己是个瓜果梨桃,非要我们一人一个才是公平?!”

  小允仰目迎向她的视线,舒了口气:“其实…老夫子的课讲得不精,儿子自己在家也能学。”

  心底僵硬的一处软了下去,反复揉捏了几遭,楼明傲一伸手将儿子揽在自己胸前,手附在他额头,不无感动道:“都说母子连心倒是真的,生女儿是白眼狼,小允比阿九孝顺多了去。”

  “其实…儿子也不是真心想出豫园的。”

  楼明傲眼一凉,如冷水赛牙,吸了口气:“你啥意思?!”

  “我是怕你丢面想不开,才随了你的。”这话,也太一针见血了吧……

  某人眼前又黑出了几条横线,一手推开小允:“回屋穿褂去!”

  “母亲又不要我了?!我不回豫园的!”小允满目正经道,心中犹如小鹿乱撞,惊慌不安。

  “去夏府!”牙缝里漏出三个字。

  “……”司徒允暄的反应是随了司徒远的,不大敏捷,此时瞪大了眼睛,星目冷凝,一如司徒远。

  “蹭饭。”既而再漏出两个字,她饿得牙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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