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霁茗
夏相眸眼一沉,垂目凝上阿九的视线,笑意噙在唇边不散:“只我不记得有个孙女。”
阿九歪头一笑,粉嫩的小脸蛋透着光泽,言语极尽伶俐,全然不似四岁的幼童:“我娘亲常说我外公剑眉英挺,眼含丹玉,明亮清润,只眉间冷皱而起,鬓白如雪,唇色偏淡是以体虚内亏,长须常捋捻于手,笑比春风,朗朗玦玦。”
夏相释然一笑,只道这小丫头口齿伶俐,聪敏好动,很多年没有见过这般的幼童了。她出言一如小大人般惹人苦笑不得倒是很像自己的初儿,思及此,更是对眼下的小女孩多了分慈爱,与她一言一语交涉起来:“你娘亲既已教你不可随便予人名讳,却未告诉外公二字亦不是随口能喊的吗?”
“难道你并不是吗?!”阿九亦皱紧了额头,“可是…真的很像呢,而且阿九也想要个外公,长生哥哥说他有外公,双姐姐墨墨哥哥都有外公,偏我就没有。”
夏相早已猜到这孩子是楼明傲和司徒远所出,所以听她嚷嚷着长生哥哥,他并未有惊讶。反倒是觉得有些讽刺,那一对亲兄弟是仇视了一辈子,偏偏由着各自的儿女走得亲近如亲兄妹。复又一想,二人的恩怨若是能在下一辈中修好亦是美差一件,不论怎样,司徒远的子嗣若能同长生交好,对长生而言倒是百利而无一害。
“噢?是这样吗?!可我是长生的外公,自就不可能是你的外公了。”夏相再笑了道,仿佛被这小阿九的天真烂漫一同感染了去,着迷的盯着她,期待她口中还能时不时迸出什么新鲜的说辞。
“为什么你做了长生哥哥的外公,就不能是我外公了?!”不依不饶死犟到底的脾气倒也有几分夏明初的影子。
夏相忽而大笑,抚掌道:“因为我只有一个女儿啊。”
“你有几个女儿同你能不能做我外公有关联吗?”她似乎还没明白过来,掰着手指嘟唇皱眉,表情煞是可爱。还未掰扯明白,忽而惊道,“坏了,我答应过爹爹不离开他十步之远的。”
廊末尽处司徒远正携了楼明傲走来,阿九歪头一打量直推开身前的夏相疾步奔了过去,死皮赖脸栽在司徒远怀中,扯上他的腰带,叽里呱啦又是一番。看得夏相一脸惊奇加欣羡。
司徒远淡漠僵硬的神色在迎上阿九时瞬间软下,柔意顿显。
“这小丫头甚是可爱,叫什么名字?!”夏相眯着双眼,目光已落至二人身上。
楼明傲愣了愣,四年间都是唤着乳名阿九阿九,猛然由此一问,不由得怔了怔。
“阿九。”索性这般唤。
“霁茗。”他却这般称。
二人同时出言,却相差甚远。楼明傲皱眉看向淡淡出言的司徒远,他反安慰一笑,轻捏了她的柔腕,眼中尽是深意。
“阿九是乳名。”司徒远复又解释了道,将阿九揽到一侧,手搭在她额上轻轻抚弄,“家里就属她最大,顽劣莽撞,让夏老见笑了。”
“口伶心快,颖敏动慧,前途无以量。”夏相捋须长笑,笑至颤咳。
“多谢元老吉言,但求她一生安平无忧已是我佛最大的慈悲关怀。”楼明傲浅浅笑着,她相信,这番愿求必是他从前对自己的心。
“安平无忧…一生。”何等熟悉的六字箴言,夏相反反复复咀嚼着。曾几何时,他同为人父,最大的心愿亦是简单如此。只愿景虽好,为此做下的所有事却是错谬。
七罗亭中,夏相目光掠过池堂,不远处司徒远正由着阿九拉着自己游来逛去,小允安静如常,倚坐在冷石一端看书不语。这般的司徒远,他竟是不认识了,不由得偷偷瞥了几眼桌前泡茶的楼明傲,他却是因她变了如此多?!不敢相信,实也是不能不信。
八宝禅叶七瓣壶中燃起水雾氤氲,楼明傲手法娴熟,斟水撕茶泡好君山银针,指尖染了茶叶的清芳,推了茶盏至夏相眼前,温言道:“三煮三泡的君山银针,方能祛其湿寒,暖胃保脾。”
一时恍惚,夏相看眼前的女子已然不清晰了,仿若看到那个冷眉明眸的女子面向自己盈盈而笑,他犹记得她呱呱落地时漾着一双清目,格外明润。明初,亦有这般涵义——初及人世间的明润清丽。
目光透过满杯湿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她着了初儿日里最喜的碧色浅衫,下衬靛青墨色的百叶蝶展裙亦有她的风韵,笑颜亦是明艳清爽,她会制三煮三泡的君山银针,她要他换用香百合的薰香,那她…是不是亦弹了一手好琴?!算盘拨弄得灵巧娴俐?!再是否擅长经商?!
他实是老了,眼神不清,耳目不灵,连着心亦乱了。
楼明傲挣扎再三,喉咙深处无数次哽咽,总有些话,她多么想倾诉而尽。然,六旬老人可是能接受失而复得后再次惘失?!他也许只需记得夏明初于人世不在便是最好。
“你…是否认识一个人?!”他终是忍不住轻问出声。
楼明傲微微抬眸,视线再不清晰。
夏相喉间一颤,徐徐道来:“是个很喜欢铜钱的孩子,抓周时满桌子的金贵物件尽是抱入了自己的怀。三岁那年,她烧了太师傅的发梢以此赶走了第一位老师。四岁起,她就背着算盘满处乱窜。七岁时她同人赌钱输得惨烈,被她母亲关了五日禁闭。打马牌时从不许别人作假,却回回出千;最喜欢看着别人怒极大打出手,自己反坐在梁上看热闹;见人说人话,见鬼言鬼语,最是精明圆滑,却是心地存善,单纯敏锐。”
“我不认识她。”呼吸渐渐轻了,她闷得胸口喘不上来气,声音涩涩,“可我记得她。偷了母亲的嫁妆开了第一座银庄,挣了第一笔银子不知藏在哪里,索性在后花园挖了个坑埋了起来,而后却又不记得坑在何处,哭闹着求下人翻了后花园的地,那一次着实把母亲气恼,母亲训了她三天三夜。”
满面惨白,夏相浑身已发僵,瞠目间痴痴望着面前的女子,口中腥气涌上,似喜又极悲,踉跄而起,伸出的手颤抖在半空中久久不落。泪眼婆娑,雪白双鬓熠熠发光。
楼明傲心中悸痛难忍,连连却步,后脊生生撞至亭廊,痛——欲裂骨。她终是没能忍住,仍是这般多嘴,殊不知这世间实有隐瞒至死的秘密。她究竟太过思念,看不透,放不下。
“朝纲社稷不稳,长生孤身一人,如何撑起兴朝盛世?!但请夏相…不要放弃他。”冷泪坠下,孤子留给老父,她还是这般不孝。
“初儿。”挣扎间,二字终于吐出,挪步间,“那你呢?!”
“你如今问她要如何?!但问你的乖女儿江澜做的好事!”亭后忽现出一人影,疾步间将楼明傲拉至身后,声声叱责,“你问问她就好,何须问初儿。”
“上桓辅!”楼明傲扬声而止,瞪圆了双目看着来人,冷唇虽以胭脂印过却是惨白如雪。
上桓辅青筋暴起,满目红肿,扯上她的纹袖,痛声言道:“为何不说?!难道不该由他悔恨半生,怨他老眼昏花,恨他养虎为患。且不说他心里算计了多少,单看他一次次害你伤你,这般那般。”
“他是父亲。”咬牙仰目,泪簌簌而落,她又一次倔强的迎向他的目光,“是父亲!”
“你念亲情,可我却是看非错对。”上桓辅摇摇头,满目凄楚。
“若我不是夏明初,他做这一切,便无是非之分,更言不上错谬。”她勉力一笑,她终是理解他,不仅仅因他是父亲,更因这世上她最懂他。
“错了就是错了。”上桓辅冷泪砸落,转眸掠上心智已乱的夏相,“父亲,你曾经教育我们,谬即是错,没有借口。你言君子小人之别在于君子能承担一切罪责错难。父亲,我且告诉你,你犯下的错,无以弥补,你只得承受。”
浑身冷了下去,惊喜激动之后犹如被冷水淋漓灌下,胸口绞痛如撕裂一般,夏相蹒跚挪步,一手抱住冰凉的廊柱缓缓蹲了下去,再无半分气力。这一场如梦似幻,为何如此真实,但问醒转之时,会不会亦是空花一场。
雨后天晴,池边石路湿而滑,司徒远携着楼明傲徐徐漫步,一步步皆是小心翼翼。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曾放开,人生得此静谧安然的时刻,亦是足矣。
“相公,催促了你四年,拖拖拉拉都未选定的。你倒是何时予阿九取了这名字。”笑语嫣然,只面上的泪痕是方方拭去。
“就在刚刚。”司徒远轻轻咧了嘴,笑意清淡。
“霁”楼明傲含笑愣了愣,抬头望向天边隐现而出的彩虹,“恰是雨过天晴。”
“我喜欢这字。”司徒远目光深远,回眸间视线落入她眼中,“何时…你我二人能等到云霁初开。”
茗园之上,彩虹轻掠,雨过天晴。霁茗,司徒霁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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