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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人生又四年


  又是一年暮春初夏,草长莺飞间四载如流水般无华而逝。四年前一双子女出生时,司徒远亲自于后花园植起的木樨树足有半人来高,嫩枝青叶,顿显处处生机。

  曲迭裙曳徐徐拖过冰冷玄色的地砖,环佩琳琅,楼明傲发现四年的时光,不短不长,恰恰总会有些不需言语的变化。这豫园的碧荷开了又谢,谢了再开,眼前亭楼瑶池,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人生给了她最平静安然的四年,她深深沉溺于其中。

  人是懂得习惯的动物。为人母,为人妻,为园子的女主人,为山庄的主母,她从来都是依着自己的习惯做事。如果说承欢膝下是一种福气,楼明傲自当觉得那是自己唯一残存的福气。

  “婶婶喝茶。”环池瘦亭中,阿九正端着茶杯晃晃悠悠递给岑归绾,而后又回身从嬷嬷那端了另一碗递给温步卿,看似恭恭敬敬道:“温叔叔喝茶。”

  璃儿笑着看阿九,“小祖宗,还有你爹爹呢。”

  阿九抿唇一笑,旋身扭头直捏上最后一碗。司徒远正坐在亭子一处的藤椅间细细翻着户部的折批,见阿九端茶迎向自己,眉间肃意微转,忙伸手接过。就在司徒远接过的刹那,楼明傲却见阿九抿嘴邪邪一笑,粉嫩的小脸于日光下更显清透莹润。楼明傲自也瞧出了这小丫头的心思,揣着笑意静静摇着团扇,不忘和岑归绾寒暄上三两句。

  司徒远面色不动喝上几口,阿九便再也忍耐不住粘了过去,拉上司徒远的袖子,“爹爹,好喝吗?”

  略皱额头垂头掠上她满脸笑意,故作了沉稳道,“好喝。”

  失望如迎头浇下的冷水,阿九脸色一沉,回身看着温步卿,可怜兮兮道:“小温,不灵了,我说要多放一些盐的嘛。”

  岑归绾扑哧一声笑了,忙对身后的嬷嬷说,“快给主上换杯茶。”

  司徒远这时才显出一脸难看,轻描淡写了道:“白水即可。”

  阿九捂着小嘴乐呵呵退到温步卿身边,二人甚是投缘,玩闹起来从不分个大小。楼明傲只道这女儿是越发难教养了,索性佯装生气,一手揽过小阿九,“胡闹,竟敢捉弄起你爹爹来了,可是他平日把你宠得紧了,你倒真分不清轻重了呢。”

  阿九小嘴一撇,满是无畏,“娘亲当年不是也这么做的吗?小温说的。”

  “你——”她瞪着这个大人通的小孩,只觉得自己平日里的威严于小阿九面前怕是做了粪土。

  还不待楼明傲发火,司徒远已上前将阿九揽到自己怀里,拉着她坐在自己膝上,扬起几丝笑意:“孩子说的对,你何来的火气?”说罢笑对阿九,“阿九,还是你心疼爹爹,只放了盐巴进去,你母亲当年可是掺了辣椒和生芥。”

  阿九这才小心翼翼回头看了看楼明傲,看她不再一脸严肃,方舒了口气,拉上司徒远的袖子,“爹爹生气了?爹爹不喜欢阿九了?”

  司徒远摇了摇头,阿九还是不放开他,忙问,“那爹爹还是会最喜欢阿九?!”

  但笑不语,只以眼神示意。

  阿九倒是个会看眼色的,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油乎乎的嘴唇即落在司徒远半边脸上:“送个亲亲给阿九最爱的冷美男爹爹。”

  楼明傲只得无奈的笑笑,他们父女从来都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从未见过司徒远如此乐于接受别人的调侃,但凡阿九说了什么,他永远都是一脸甘之如饴的满意深情。

  瘦亭外接环石桥上,司徒墨正牵着小允的手走来。五米之外,司徒墨即笑弯了一双明眸,几步迎上来凑到楼明傲身前讨巧道:“娘亲,桓辅叔叔给我们扎了纸鸢。”

  身后小允稳步而至,面目清朗秀雅,素色罗衫,宽摆长襟,皆是规整有则﹑一尘不染。站得笔直,复弯腰躬身行礼,声音清淡:“小允请父亲母亲大安,请温叔婶娘福安。”

  此声落,笑闹顿时一寂。

  楼明傲只觉得这儿子时常规矩得让自己头皮发麻,仍满是笑意的回应,拉至身前亲近道:“儿子,一家人就不用这些虚礼了。”

  小允微眨了眼,复转身面向司徒远,等着他的吩咐。

  司徒远由折子里抬了眼,景瓷兰的杯盏入手,转了目色,淡道:“你娘亲说的是。还有…风兮来的赋江月描完了吗?”

  “是。”小允面色不动,既而轻言,“还差一段,儿子这就去补上。”言罢转身而去,再不多留一会。

  反倒是阿九看不下去了,由着司徒远肩头翻下来,挤到楼明傲裙间,仰着小脑袋手一指几步远去的小允:“娘亲,他也真的是你生得吗?”

  颇为无奈叹了口气,不只阿九问了不下数十遍,就连她自己也常常怀疑,转眸间叹息一声:“应该是。”

  阿九嘟起嘴,扯着楼明傲的袖子:“他一点都不像我。”

  楼明傲亦随着歪头:“是阿,那么不可爱,真不知随了谁了。”言罢,不由得飘向司徒远。

  “随我。”端茶的人翻开另一份案折,说得不轻不淡。

  倪悠醉绕了廊头走来,其身后跟了宫中的小太监:“爷,宫里又派人来接阿九了。”

  空气中一片沉闷,众人皆不出音。只阿九几步走了上去,拉着小太监的袖子:“是长生哥哥想阿九了吗?告诉长生哥哥,我爹爹不喜欢我总住在宫里呢。我是司徒家的阿九,不是他皇家的女儿。”

  小太监忙挤出满目笑意:“今儿西洋的舞班子来了朝京见圣,我们小皇子说了,阿九定是喜欢那些新奇东西的,特来请阿九小姐过去。”言罢小心翼翼打量司徒远的眼色。

  但见司徒远沉吟半晌,忽而看着阿九问道:“阿九想去吗?”

  阿九一脸为难,伸开五指,声声稚嫩:“阿九都五天没见长生哥哥了呢。”

  司徒远微一点头:“那就去吧,明一早爹爹接你回来。”

  阿九被人带下不久,司徒远亦面色平淡离了席。楼明傲知道他心有不快,忙跟了上去,走至半月湖畔,追上他的步子,揽住胳膊拉下了步调。二人于沉默间走上好一段路。

  这三年虽然平淡,但更是因为上官逸和司徒远二人皆以忍耐相对。

  阿九满月后,上官逸便有心过继那孩子,嬷嬷宫侍本是候在了园子外面了,只司徒远抱着阿九于内室中一动不动,寸步不让。而后司徒远自请连降三级,又由兵部调至户部行任,由此远离军职,上官逸才作罢过继之心,只是从来对阿九格外关照。封赏恩赐接连不断,更是时常差桂嬷嬷领着阿九入宫,随着长生与阿九亲近。而这一切,司徒远都是能忍即忍了。

  想今日于他面前亲自领走了阿九,心里还是多少存了不快。

  “相公,你又不舒服了?每一次接了阿九走,你都要闷上好久。”楼明傲叹了口气,复又瞧上他眉眼,“我知道你心里的疙瘩,其实阿九和长生亲近,我是存了几分欣慰。只…这样对你并不公平。”

  司徒远怔怔的由着她牵着走,不出声,亦不看向任何事物。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楼明傲紧上一步,拦在他身前,双手揽在他腰间,唇角微微牵动,望着他,满心复杂纠葛,“为什么你从不说…我父亲他逼你谋篡,上官逸亦步步打压你的势力,这四年你给了我们足够的平静,却从不说你的艰难。你退而又退,已至无路可走,是因为答应了我不去争吗?!是我让你这么难做吗?”

  “你不想我争…是因为长生吗?”于此言中,他的心忽上忽下。

  楼明傲怔了怔,她为自己寻了千万个理由,偏偏那些都是借口,只这几个字一语道中。初夏的风,柔中含冽,她轻轻点了头,含笑而望:“是,我会担心他。”

  司徒远定神看着她,伸手抚着她额鬓,有些话,他从未说过。那个位置,不是不想争,而是他怕一争,就会失去眼前的人。她是多么忌惮那个位置,那宫城内殿的一砖一瓦都如她的梦魇,那里是她逃之又逃的地狱,他明白她不愿再次陷落的苦衷。

  柳絮飞转,细细碎碎飘扬而落,散在二人肩上身前。

  “他的日子不多了。”司徒远淡淡了道,神色中竟有一闪而逝的悲戚,无论怎般恩怨纠缠,他们终是手足兄弟。上官逸的日子不多了,眼下却又是他的大好时机,一切不在于争与不争,只需要他点个头,很多事情皆是不一样了。可是…他不能瞒她一辈子,最后的日子,他还是要告诉她,她从前的丈夫要离开了,她们的儿子转瞬即会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朝局动荡诡谲覆转于一时。他还要告诉她,决定亦是此时。

  楼明傲脑子“嗡”一响,空眨了双目,一口气悬在喉间,有些微的苦意。这些年他们的平静,难道只是因为那个人的日子不多了吗?!茶蘼怒放,芸芸茵茵,人生于每一个转口都有无数种选择。她轻轻贴在他胸前,阖目淡笑:“阿九是你的,小允是你的,我…亦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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