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临盆
时光飞转间,已近至正月。这一年暖冬瑞雪迟迟不落,楼明傲本是想再寻个去年一般的雪天和司徒墨一处热闹,偏天公不作美,迟迟到她临盆的日子逼近仍不见半片雪花。几月间边疆平叛阿拉善旗,司徒远更是困在兵部里,最久的一次连续十五日日不归,待到回园子时满是憔悴,连着睡了两日竟是无一人敢去吵他。
连着几日天压得闷闷的,北风呼啸,尤以夜间更是声声凄厉如鬼魅。楼明傲自软榻间艰难的翻了一身,即听身后帘子一响,她倒是知道有人迈入,懒怠去管,直闭着目卧在一侧,一心想让那十日过家门不入的男人自己省去。
直感觉那人袭着一身冷气坐在炕头定定的望着自己,竟也不出声,自己终究忍不住先抬了眼,却在触目间骇了一跳。司徒远竟是瘦了几圈下去,眉目间是疲惫到极点。见她睁眼,眼底的怠色淡下几分,化做几缕轻柔,伸了手攥上她的腕子,纠结的眉眼深深望着她:“生我气了?”
楼明傲只道看他一脸面无血色疲倦无奈的神情浑身的恼怒也就散了大半,复拉上他的腕子,只觉得那手冰凉渗骨。他发间凝了微霜,暖烛之下,更显惨白。
“我道今天能下雪。”司徒远一手轻揉在她膝盖骨间,波澜不惊道,“又是上元节,想陪你走走,瞧了一路的烟花明灯,都是你喜欢的。嬷嬷说你越发懒了下去,这样不行。”言罢出手扶了她起身,扭头去取宽领裘把她上上下下捂个严实,系好狐皮领子毡帽,弯腰间替她穿好外羊皮里貂毛的厚底靴子。
二人在屋前廊子上坐着,脚边垒着火炉子,倒并不觉得冷,憋闷了几天吸入口清新冷气亦为舒爽。但看院墙外烟花怒放了又寂,天色亦随之明了又暗,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楼明傲靠在司徒远胸前,隔着厚厚的裘毛,也听不到他的心跳,呼了口气道:“十日后再坐在这里就是我们一家三口了。”
一股子暖流涌过,司徒远忍不住垂头细细打量了那圆鼓鼓直要胀出来的肚子,满目冷意寸寸跌碎,声音温厚:“温步卿说是还有十日吗?”
浅浅一笑,唇边的弧度最是迷人,掩下漫天阴郁:“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
司徒远手臂一收,将他环得更紧,头弯下蹭在她胸前,只觉得她周身泛着淡淡的香,煞是醉人,闷闷笑了道:“果真一阵子奶香气。”一手抚上她鬓发,指尖微微摩挲。
楼明傲迎上他的视线,目光交纵间蕴着复杂的情绪,那一瞬间,她竟在想,同眼前这个男人一生一世也许并不难做到。他的身后竟有稀稀落落的雪花飞舞而下,起初只以为是幻觉,只是那落下的晶莹吹落在他额前鬓角,细细碎碎,染出一片晶莹。
二人相视而笑:“真的落雪了。”
细细碎碎,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连成天地之间一片疏离。
司徒远抬起她的下颔,勉力一笑,极淡极淡:“如果时间可以退回,六年前,我一定不会任由他们改了婚书。”
唇,直吻而下,轻柔复又缠绵。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她不要再认识他们,太痛了。
“如果我要君临天下,你会做上官裴的皇后吗?”他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抬眸间万物皆淡去,只有她眉间紧蹙的深色。
楼明傲苦苦笑了,千百万分的无奈:“你立志于此,绝不允许任何人挡路,所以我的想法本就不重要了是吗?!”
风骤起,吹乱了她额前的发,冷风之中,尽显萧瑟凄厉。几日里下腹闷闷的胀意,忽化成锥心刺痛,腹下一抽,心似停下一个节拍,冷汗丝丝渗出。
司徒远似觉察她的异样,伸了手来扶她:“你,怎么了……”
死死咬牙,一手相推,将身子抵住后柱,肚子传来一阵绞痛,身下一暖,似有热流涌出,撕裂般的痛楚随即汹涌而至。怔怔的望向身下,一片猩红赫然在目。
“你——”司徒远猛然顿住,面色忽而惨白,满目惊骇,连声音都在颤抖。
楼明傲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推开他,怔怔的护住自己的肚子,感觉到那丝暖流从身上一丝丝渐渐流失,心底已是冷了一片,“别碰我——别碰她——”她一脸恨意看上他,如果那个位置他一定要坐,我绝不会陪他。
他怔住,不敢上前碰她,只一脸惨白。
楼明傲麻木间转身,扶着门栏一步步艰难的走着,每一步,下腹似要裂开,每一步,散在脚下即是一片血红印记。继续迈出一步,浑身的力气好似被抽尽,脚下一软,软绵绵的扭向一边。
身体在滑落地面之前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抱住。模糊中看到司徒远那张惊慌的脸,此刻再没有了云淡风清……
“放我……”她倚在他怀里,坚持地说,“放我下来……”
他一颤,反而加紧了步伐,一双手抱她抱的更紧,目中隐隐赤红,平素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人,此刻满面的痛楚歉疚再无遮掩。
“你何苦这般假情假意……”她颤抖着一笑,“我的孩子与皇家无关…”
无边的黑暗和痛楚铺天盖地袭来,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身下全是湿的,骨节寸寸节节裂开。是谁的哭声,那么痛苦,搅乱了她的心,蕴藏在体内深处的力量似乎萌发着想要汹涌而至。意识也随之逐渐迷糊,眼帘重若千金,天地万物旋转着远离自己而去。时近时远,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她听见了那个声音——“恭喜君少爷,母女平安。”
房门被猛然推开,那个声音一同漫入,是狂喜的冲动——“夫人,父亲亲自给我们阿囡取了字,单名一个柔。君柔,君柔!”
这一场雪延绵持续了三日不息。京都北城渐起了风,风压雪,雪更盛,更显几分阴闷晦暗。司徒远于窗前站了三日。稳婆女应纷拥而入后,他自己亦不知道该身处何地,只由得那些人把自己轰了出来。
连着三日,那暖阁屏风内一丝动静也未传来,痛叫亦无。只看着嬷嬷们进进出出,手中的血盆子换了一盆又一盆。但听外间几个嬷嬷嘀咕着“见红破胞,就怕大小都保住了呢。”
闻言脑中一麻,司徒远猛然起身,挥帘而入,门口守着的女应慌乱间忙去挡:“爷,您不能入啊。”
司徒远丝毫不顾,只张望于内寝间,但见嬷嬷女应皆是半身染血,心神大痛,几步迎入帷幕间,一股子猩血气扑鼻而入。但见楼明傲双手缚縍在床柱上,长发散落,纠结着身下的血水,床褥连换了几床,新血旧血凝结僵冻。
温步卿回身间正对上司徒远怔呆的身影,狠狠咬了牙根:“出去!”
司徒远半晌未反应过来,只盯着楼明傲垂落的手臂心下狠狠一痛。温步卿再顾及不上他,回身取了银针扎在她指尖以刺激她清醒,苍白细弱的手指间尽是针眼斑斑,看得司徒远猛闭了目。
楼明傲甫一清醒,迷离中望向温步卿,声音干哑虚薄:“我是不是——生不下来?!”
温步卿强持镇定,双手横压在她腹间,忍道:“气逆不行,儿身难转,万要再坚持一分。”
楼明傲心中明白他大抵是安慰自己,故作了安然,只转眸间忽对上司徒远的目色,忍不住偏过头去,再不看他。司徒远几步欺上,握上她的腕子,心下无以思量,只呆呆望向温步卿:“孩子…不要了。”
此言一落,周身忽而静下,楼明傲只觉得满眼的泪咕咕涌上,艰难出声:“我不想见你。”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感觉全然麻木怠尽,神智却十分之清醒。
司徒远捏着袖口为她拭去冷汗,静夜沉沉,这三日间他满头无绪,如今见到她这副模样,心口生生被撕裂,空空洞洞的疼痛驱之不散。
司徒远跪在床前,俯身跪下,良久不动。
“要怪……就怪我吧……”他的声音竟然在抖,言出这番话几乎是歇斯底里,“孩子可以不保,但你无论如何要坚持住。我再不会要求你什么,再不!那些…我可以不要。”
楼明傲深深呼吸,她是怎么了,明明很恨,明明不想原谅,却在期待……那份拥抱和温暖……如此的期待,却又如此的绝望……意识恍惚中,五指紧紧攥了他的手,脸颊贴上他的冷袍:“我信你,这一次我信你。你说不要,我就信。你知道我的脾气,如果你骗了我,我一定会离开。你…看着办。”
转而回眸,揽她于身前紧紧相贴,一滴冷泪落在她发间,她并无知觉。
指间相触,却是颤而又抖,楼明傲勉力一笑,苍白虚弱:“可我…想要孩子。”
屋外风雪连天,夜黑如鬼魅。司徒远一身单衣负手而站。寒风凛冽刺骨,尤记得母亲离世时亦是同样的风雪交加夜。月华隐去,堂屋间的破啼哭声扫去天边最后一缕阴霾……雪停了。
“恭喜爷贺喜爷……“这一声渐渐淡去,眼中忽而一热,清泪顿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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