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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情薄心重


  “只是早晚间犯些恶心,吃饭倒也无碍。”说话间不得不承认,楼明傲这身板好歹是从小锻炼出来的,并不像从前夏明初那般娇气,连着孕吐都不明显,吃睡全然不受影响。

  桂嬷嬷见状忙冷笑了笑,出言犀利:“就说你是个享福的。也别随意了去,只是这三五日的好活罢了,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就怕你要扛不住了。”言罢,抬眼瞅了眼楼明傲的满目倦意,微叹一声,几尽无声,“这时候正是困怠的,吃碗粥,回屋里再补上几个时辰吧。”

  只听了此言简直是得了大赦,忍不住讨好道:“嬷嬷,要不您看,粥就免了,我且回去睡半个时辰就好,粥起来再用——”

  “免不得。”桂嬷嬷一出口即断了她的念头,一边张罗了几个丫头去膳房端补养的粥羹,再一回目,狠狠看上楼明傲,“你真当是我这把老骨头逼你吃啊!我们阿豫的骨肉由不得你饿着。睡多久我不管,你只顾着午膳时能起来便好,只这粥是定要用的。”

  楼明傲再不敢出言顶撞,门外璃儿憋着笑端了羹碗匙勺小心翼翼入间,由头至尾见日里连主上都拿她无法的女人,在嬷嬷面前俨然就成了乖乖听话的小白鼠。所谓一物降一物,皆为此般吧。

  在京养胎,还遇上个处处治自己的教养嬷嬷,她楼明傲心里憋着不畅快这也算过去了,只是连着日里生活习性随着该了去,实在不甘,翻来覆去间困意全无。屋内倒是静得出奇,那个桂嬷嬷倒的确是个会照顾人的,为了不扰床上的女人休眠,谴了众人出院,只自己一个人守在帘子外不出声的做女红。她这个岁数了,做起小物件来总不如年轻时得心应手,穿针引线亦是费了大半天工夫。

  院外,一顶墨色轿子由着北门直出。轿中的司徒远双手交握,十指紧扣,微阖了双目沉思着。许是由着杨回事端一闹,这些日子他总是反复念起一个人——太傅杨不兴。

  自幼年起便受他的督导,那些话,似乎隔了十年依然清晰不散,好像就说在日前、眼下。杨不兴说为皇子者不仅要人品贵重,克成大统,明以兼听,亦需赢以子嗣。

  子嗣!这二个字似乎是重重压于自己肩上。十年之中,只两子一女,确实如人所言“司徒子嗣甚难”,这两子,但看他们的母亲,就知道将日不能予以重任。所以眼下,他才会对楼氏腹中的骨肉如此上心,小心翼翼到面面俱到。

  他日夺来的江山,定要由能者守候才可做万古常青。霍静为人优柔寡断,其子墨是心明善,性娇弱,做一个楼明傲口中的风雅贵公子倒是十二万分的适合他;而司徒一,这孩子心机重,心高气傲,此一点倒是子随其母。冷漠,谨慎,淡言,乍一看总是有三五分自己的影子,偏偏他学得越像,模仿的痕迹就更重。他处处学自己,却处处学的不像,心志太高,却又不懂得如何掩藏自己的野心,实以不取。

  而楼明傲这女人深谙生存之道,善察人心,赢在掩饰,又是个敢作敢为懂得保全之术的。她的儿子…他多少还是存着几分观望期待之心。

  宰相府,西厢间,香烛正燃。

  夏相屏退随侍,笑意于瞬间消逝殆尽,转眸间即言:“皇上当真三日后归朝?!不是说要拖至月终吗?”

  屋内仅剩江澜与之二人,门窗皆是紧闭,外间起了风,内室中只闻窗外风打枝叶的声响,渗不入一丝冷意。“左司马于信中却是这般说的。”江澜淡淡放了密信,与多年前一般,她已是习惯了帮义父纵览密折信函,他们二人之间的信任几乎纵越了血缘,是不得撼动一分的。

  夏相猛回了身,望向江澜的目光掺杂了太多情绪,隐隐颤动着:“澜儿,你的时日不多,本想我们还可多准备几时,看来你随时准备动身。”

  江澜心里亦是明白的,背着他平静熟练的烧了信函,再回身对上夏相的注目,点头应道:“义父,澜儿明白。只是,澜儿怕,于皇上面前,由着那件事——”

  夏相眉间一颤,眼神涣散了几分,怔怔回神,冷声道:“早就没有那件事了。你忘了,世宗二十二年间便由我们处理干净的。”

  江澜面容沉静不动,是,她心中实不该如此轻而易举起了波澜。

  夏相齿间一寒,伸手扶向案台,烛台的橘色光火映出他满眼的混沌。江澜于其身后,稳步迎来,“义父,倘若皇上真的只有四年大限,帝位定是传于长生,义父亦能把握朝局,纵横捭阖。为何偏偏要走这条路?!”

  这番言语,夏相自问过。只是,实在不堪答复。他信杨不兴,亦是允了杨不兴,这一条路走得别无选择,纵然挡于眼前是自己亲生女儿的骨肉。

  夏相僵直了身子,盯上灯罩中的影影绰绰,落寞出言:“澜儿,难道你就不想做皇后吗?初儿从不想坐的位置不代表你也不想。”

  江澜赫然仰目,满目惊色,用力吸着气,仿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事幕幕袭来,她痛苦过,绝望过,亦期待过,幸福过——那个梦想,那般的野心,给了自己一切,她亦是由此苦苦支撑着。她信的,她信那个位置只有他配去坐,他天生就是因它而存在的。只是她同夏相,同杨不兴信他的方式不一样,她江澜是因爱而信他。

  “做上官裴的皇后!”这一句,夏相望着江澜断然道,“澜儿,你可以。”

  江澜木然摇头,眼底满是惊乱,她还能够吗?上官裴,他还能接受这般的自己吗?他们还回得去吗?这一切的一切,她都不敢想,每一次这般期待,都似活生生拔下一层皮,如坠炼狱般折磨着自己。

  夏相眼底满是沉涩,再近一步,凄然道:“还记得二十二年你离开京都是如何说予我的吗?”

  “澜儿说——”江澜全然愣住,猝然展出笑意,是凄冷冰霜的笑,而后怵然掠过痛苦绝望的神色,眼眸中的晶莹一丝丝积聚着,“澜儿不甘!”

  “是。”夏相随着颔首,每一下都是隐忍,“你义父我——亦不甘,不甘了十年!”十年前他是输了的,只是十年后,苍天未必会再负自己。

  江澜面无表情于心中应了,十年前,自己便是放手一搏,听天命尽人事了。十年后,再搏一次又能如何?!报义父之恩,亦是了却自己多年的希冀。她会做,于义父,于自己,甚至为了他,她都要再赴一次火海。

  夏相平静了又道:“皇上归朝后,必会为长生选诏乳娘,义父我都已为你打点安妥,送你入宫不过这几日之间。于宫中,只管安安静静做你的事情,抚育好长生,其他…都由义父来做。四年后,大限之期到,携太子以令皇帝传诏。司徒登基,除你以外无人能及后位。他日司徒天命竭,你儿即位,你便是太后。澜儿,这一切本是初儿的命端,是我鲁莽之下毁了她的命数,所以——我要你,由着初儿的命端,替她活下去,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往后都是你的了。她的后命,亦是由你延续了。至于长生,长生,我对他的希望同对他母亲一般,只愿其长命百岁安然于世,别无所求。有朝一日你大权在握,我希望你能把长生还我,还给我们夏家……于此,我对不兴兄便是无憾了,对初儿亦是……”

  屋外风似乎散了去,此刻与前时相比更静,小厮于院落外扬言禀道:“老爷,司徒庄主的轿子已然到了。”

  这声禀报如雷劈过,江澜整个身子为之一阵,簌簌之间仰目迎向窗门的方向。只刹那,心被猛然攥住,无力呼吸,无力思考。她一直以为,她可以将这份绝然的思念狠狠埋葬于心底,她一直相信,自己是可以麻木到不动声色,只是时间欺骗了她,幻念蒙蔽了她,当那个人那么真实的侯于院落之外时。她的心还是会痛,由心底蔓延开来,化作全身的无力无知。

  夏相看着此般的她,略显失望,他本是希望她能更残忍决绝一些,哪怕再坚强一分,淡淡叹了口气:“澜儿,你先退至偏间。见他,不急于一时。”等她准备好了,再见再忆,都来得及。

  西厢门大开,为迎来者,夏相亲自步至园中迎轿。

  那一双手掀了轿门,大步阔出,只站在日头下,定定的望向夏相的笑颜,司徒远自是明白那笑意都是堆出来的。现下,他自己反倒连笑都懒及去装。

  由夏相相引,十步之间落于书阁之间坐下。两个俸茶的丫头斟了茶被遣了下去,司徒只望着满满的茶,并未伸手去碰那茶碗,转眸淡看了眼夏相:“夏相的信,我看了。”

  “哦?”夏相忍不住牵扯出一丝笑意,细细品了茶,叹道,“这新春的毛尖真乃极品。”

  “前来并不是为信中一事。”司徒顿了顿,眼神中满是阴狞,“夏相无需用这种方式逼我,一个女人而已,夏相何必如此上心呢?”言下之意,是欲就夏相密谋处置楼明傲一事做番交待。

  “是啊,一个女人而已嘛,庄主又何必上心呢?”笑意更深,反问了过去。

  司徒握拳的手一紧,只抬目迎视间更添几分厉色。

  反倒是夏相释然一笑,放下茶盏,故作大度:“司徒庄主莫急,女人的问题都是好商量的。眼下,您的夫人我看着也无大碍,暂时就由她去吧。”话音一转,旋而再道,“我们还是好好来探讨信中的内容。”

  “司徒远并不喜欢假人之手,更无心由他人指使。”司徒远淡定出言,此言却是实在话。

  夏相对他的回应早已清楚,只神色不动道:“老身本是想…四年之后辞官隐居,只享受那弄孙之乐。”

  司徒断未料及夏相会出言如此,淡看着他,心下揣度着他言语的真真假假。然,来不及他再细细琢磨,偏帘猛然被掀了起。“呦,都在呢——”这一声清洌却幽远,连着夏相都忍不住怒目以视。

  上桓辅自偏殿而出,一手轻抬着帘幕探出半个身子,看着书阁内的状况。司徒并没回身,只伸手端过方才一口都未来得及碰的茶盏,面色不动品了几口,只听这声音便知道是他上桓辅,实在无必要回身观望。

  夏相掩了怒色,眼中仍漾着不悦,声音有些涩:“桓儿,你这是什么规矩。”

  “一个是老父,一个是多年的老友,用得上通报吗?”上桓辅笑笑,只身子落在帘子处,不进也不退,“看来今儿可都是凑齐了。”

  “桓儿,你先退下去。”夏相终于忍不住扬声打发了道。

  “要退下去的不只我一人吧。”上桓辅扬了笑意,却更显狰狞,“父亲,你由着美人于这偏殿偷听,要不得儿子正大光明步入吗?”

  这一声倒也怔住了司徒远,端茶的手顿住,眼眸中怒色闪过,他从来都是厌恶那些梁上君子隔墙小人。

  上桓辅回身看了眼躲在帘后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瑟瑟发抖的女人,恨意顿生。冰冷的眼眸微微闪了下,嘲讽之意由着唇边的笑意扯了出来,冷声扬道:“端慧王妃,既是来了,又侯在这偏间,怎就不见见故人呢?”

  都言是好话不应坏话应,如今是真真灵验于楼明傲身上了。

  睡了两个时辰因着口渴起身,刚踩上鞋,桂嬷嬷即走上来,手里端了盏茶。楼明傲本是感叹这老嬷嬷果真是眼明手快,端了茶碗还未入口,闻到那股子茉莉香气,一口闷气犯着呕已涌上来,忙推了茶盏捂口,“盅盂——端盅盂——”

  好在桂嬷嬷是个稳得住的,见这情况,忙走上两步扶着楼明傲半个身子,一手轻抚上她后脊,一下下缓着力道为她疏解闷呕,另扬了声音唤人去取盅盂。只看了眼犯着难受的楼明傲,只觉着她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身子虽不娇,可也着实瘦了些,满眼厉色由着柔了下来,叹了口气道:“我说了什么来着,这可不能得意啊,前半晌还没反应了,这会就由不得自己了吧。看来啊,这小主子又是个不喜茉莉的,跟阿豫一个样呢。”

  楼明傲倒听不进去这没完的唠叨,见了璃儿递上来的盅盂如遇救星,只觉得那味道还于周身不散,抱着盅盂呕起来,直把早膳间被逼喝下去的粥吐了出来。待到挥手让璃儿取了盅盂退下去,浑身气力大失,倚着床廊间大喘气,直喘个面色惨白。

  桂嬷嬷倒也一点不嫌脏,伸手接了盅盂凑上鼻子去闻那气息,连正喘着的楼明傲都看不下去了,忙阻止道:“嬷嬷,脏——”嬷嬷倒像是全然听不到,自顾自的闻气观色,而后推了盅盂道:“不碍事,吐得不算干净,胃里还是留了点汤汤水水的。”

  楼明傲有些过意不去了,刚想出言道谢,却听桂嬷嬷一点都打算放过她道:“看见没?可见逼你晨间吃点东西都明智的,若是空着肚子,就由你吐个昏天黑地了。”言着净了手即靠过来继续帮楼明傲抚弄后背,楼明傲只觉这手感并未像晨间那般粗糙咯得人生疼了,反倒越抚越舒服。

  门外倒是传来脚步声,楼明傲以为是司徒远便仰了头打量着,只看见月白的袍子映在另一端,忍不住可怜兮兮道:“小温,你可算来看我了。”

  温步卿抱胸倚在门板上,歪头打量着内屋的光景,咧嘴一笑:“楼明傲啊楼明傲,难得你也有今日。”说着掀了袍子即入。桂嬷嬷见是他,忙扶了楼明傲卧好,自己退身到一侧,言语中不失尊敬:“温公子来了。”

  “嬷嬷,您外面忙吧。小楼这是闷出来的,我跟她说闹一会,她定好受了。”温步卿亦答得有分寸,直让楼明傲看着他们一来一往,惊讶得合不拢嘴。

  看着桂嬷嬷出了外间,这才回眸迎向温步卿:“连司徒都对嬷嬷敬三分的,怎她就敬起你了。”

  “那是我曾经救过她的命。”温步卿随着一笑,抬眼环视了这屋中的布景,连连赞,“司徒远就是司徒远,这手笔,这气势,欣羡,欣羡啊。”

  “我倒是觉得如同牢狱,总是觉得哪里不对,这里的人看着都怪怪的。”楼明傲低下声音,终是把压了好久的话道出,“连着桂嬷嬷都怪怪的。”

  温步卿一笑而过,随即坦然道:“司徒远能把自己乳娘请来服侍你,可见多少也是对你在意的。”

  “他的乳娘?!”

  “没觉得,司徒在她跟前不同了许多吗?估计这天下由他信任的人,只这一个桂嬷嬷再无其他了。”

  楼明傲空眨了眨眼睛,忆起了白天的景况,连着司徒的怪异举动都理解明白了,只道,原来这桂嬷嬷不仅仅是降她的,亦是能降司徒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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