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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为子留福


  月下,连虫鸟都寂静下来,再听不到庭落间半分的声音,方才一刻轻摇的树枝都随着深眠了下去。只暖暖的帷幕中,二人无半分睡意。

  “既已让我入了局,怎不叫我多傻傻蒙在里面几日,不是更让你得意。”还是有几分不畅,索性一问到底,看来今夜是不打算睡了的。

  司徒不得以再交代道:“都说夫妻斗嘴不过三日,过了三日就要生隙。眼见得你已惧我三分,书案躲我跟躲老虎般,若非看不下去,我也不想挑明了薄你面子。”

  楼明傲已是满头黑线,拧着眉头的样子好似在说——我倒宁愿你不薄我脸面。忽一想,此刻,司徒和自己交谈甚欢,言语之多也是前所未有,被薄了面子不妨也薄他一次,索性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珠:“相公,我倒是觉得你我二人在床上的话是最多的,特别是亲热之后,你说是不是有我的功劳苦劳,贤妻良母牌子的事,我实不想提醒你,不说心里又实在不舒服,你说说我好歹有个欲求我容易吗我——”

  来不及说尽,司徒一手将其拉到胸前,揉乱她的额发,露出她正瞪着自己的一双明目,淡言道:“眼睛不要老是睁得那么大,我且问你,百年以后,那一样是你的。”

  楼明傲被这话猛地噎住,确是句佛语,从前法慧调侃自己的时候常常挂了在嘴边,乍一听由司徒口中脱出,半晌未反应过来。

  “这佛家之言只他解语花北瓜说,由不得我这又呆又闷的冬瓜言?!”这话,不无酸意。

  “上桓辅倒是连这种话都同你学舌,怪我从前高看他了。”楼明傲倒不介意,她早就知道上桓辅闲来无事就会装作个影子成日随着自己游来荡去,树上枝头,他倒是最愿和鸟雁为伴。

  “他倒是常说些有用没用的,只这句,是母亲常说的。”司徒的眸子渐渐冷下来,往事袭来,忍不住别过脸去,不让人发觉那丝落寞。他似乎是好多年没有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楼明傲的说笑倒也是实情。最后一次说得这般乐此不疲还是年少时守在母亲膝下与她论佛道,所以梵语他看的懂,佛经亦是年少时为讨母亲欢心通通熟记在心的。

  楼明傲见他沉寂下来,作势往他怀里一靠,声音轻柔:“法慧常说,人之所以痛苦,是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不宽恕众生,不原谅众生,是苦了你自己。”这话,送予司徒,恐怕是再好不过了。人世间太多的不如意,能放则放,不能放就忘。只是做起来实在难,做到的人,都已成了佛。

  只信——

  这个字太难——

  对夏明初而言则是更难!

  她能信得了一时,却难以一世——

  日光寸入,云雾缭绕,这龙阳寺紫竹林的九重山顶确实是静心理佛的好归处。燃一炉檀烟,静看迷雾袅袅,是凡尘,亦为仙境。法慧顿了手中捻了一个晨间的佛珠,目视山腰上持着油纸伞以近的女子,她自满川烟雨中走来,那抹身影似梦如幻,冰冷的雨丝砸落后颈间,冷意方带来了一丝真实。

  那女人迎上来第一句话必是说:“法慧,你让我找的好苦。”

  只她一张口,他就无论如何也猜出她心中所想,言中所语。他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却一眼能透过那清眸浅黛,看穿她的心思。他今日便是于此等她的,他知道,她一定会来找他。

  她伸手覆上他的眼,她不要他张目就把自己看透,指尖微凉,这晨间薄霜刚退,细雨便接踵而至,不得半分的暖意。

  “法慧,你不在的时候。我真辛苦。”

  法慧淡淡笑着移开她的手,出家人不可与人亲热,只是对着这女人,他似乎也已习惯了。楼明傲就势临着他坐下,轻轻收了袖口问着:“这半年你都云游到了何处?!”

  法慧抬手捻着几团香粉扔进香炉,笑意不减半分:“沿着文成公主入康巴藏地的旧道一路讲经,一路乞讨。吐蕃故地倒是收录了不少佛门圣经,此去受益不浅。”

  “你…同康巴人讲经?!”

  “说来笑话,法慧初以汉话讲经,只看着他们男女老少对着我乐,你若问他们,便一个劲儿的摇头。而后才明白,他们根本听不来中原之言。索性同那里的老卓玛学了不少康巴话。再后来多半的时间是将经卷中的梵文译了汉文和康巴文两个版样,康巴经文就留在了吐蕃大昭寺的释迦殿,汉经由法慧一路带了回来。现下正交由鸠真师傅细细琢磨去了。”

  楼明傲收了笑意,略显尴尬道:“你见了鸠真。”

  “就在昨夜。”法慧神色微顿,腕中佛珠转了三下,出言清晰:“昨夜彦施主请了法慧去见师傅。”

  楼明傲转眸掠上法慧,言语中难掩黯然:“对不起,法慧。”

  “这本不是你的错。”法慧静静的微笑,再言:“此乃佛门劫难,并非任何人的过错。”

  “其实…很多我也不明白。”她摇摇了头,在心底,自己也是渴望可以相信那个人。

  法慧扬着笑意,习惯以佛语抚去她眼眉中的倦意:“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亦邪,一切唯心造。小楼,你不可以样样都要他勉强,更不能凡事求他尽力为善,他总有些是做不到的,即便是你,换到他的位置上,一同做不到。”

  楼明傲发觉自己还是这般喜欢听他讲佛语,道禅意,那些看似虚幻缥缈的话,于他言中却是真实的伸手可及,好像佛祖真的被他带了来,环绕于周身。楼明傲凝视着他,欲言又止,只将目光转到他处,云淡风轻道:“法慧,雨停了。”

  法慧因着这简单的五个字浅浅笑了,灭了香炉,缓缓起身道:“小楼,我们一处走走吧。”

  下山的石板路湿而滑,楼明傲紧随在法慧身后每一步走得谨慎小心。法慧每每回头,都发现身后的人落了好几步之远,不得以回过去伸出一支手:“你拉着法慧的袖子吧。”

  楼明傲伸了手又有些犹豫,歪着脑袋看法慧:“佛祖不会怪罪吗?”

  法慧宛然一笑,淡淡摇了头:“法慧心在佛祖身边,空留了这幅身躯于此,他不会怪罪。”

  楼明傲这才放心攥上法慧的袖子,法慧随着她慢下了步子,声音很轻:“法慧想不出,你是怎般劝说了鸠真师傅,他是固执的顽石,却被你说化了。”

  她眼不离脚下,只笑了三两声,方道:“我同他讲的话,多半是用了你从前教我的东西。我只给他讲了个佛门的道理。”

  法慧微微回身,静看着她,眼眉因着好奇轻扬而起:“什么道理?”

  “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说着对上了法慧的注目。

  二人相视先是一怔,面面相觑后皆笑出了声。楼明傲笑她自己现学现用好不得意,法慧笑她慧根不浅,能有此良友,实乃大幸。二人笑尽了,法慧静静凝视了她,双瞳亮如少年般,其实他依旧很年轻,只是纵观千万佛法经卷,看破人世间浮尘伤华后,总有那么些与年岁不符的明心净性,却常被楼明傲笑他身上存着那么一股子老和尚骨子里的腐朽气息。

  “小楼,你这么做……是在帮法慧吗?”这一句话压在心头好久,诵了百次经文亦压不下。

  楼明傲愣在半刻,眉头一点一点蹙紧了起来:“为什么要这么想呢?法慧,我不喜欢你掺入私情,我只要你做清心寡欲的得道圣僧,我要时刻看着你位列于玄镜高台之上受万人景仰膜拜。你知道吗?那个时候的你,是小楼心中最真实的法慧,仿佛法慧你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法慧只想知道……女施主是不是在做法慧的恩人。”法慧细细看了她的眉眼,淡淡说道,她要不得他添私情己欲,那他便不言小楼,唤她一句生冷疏离的“施主”,如此这般,最好。

  “我不是法慧的恩人,只是做了自己的恩人。”她浅浅笑了道,见法慧清眉又蹙,再言:“都说父母作孽,子女偿还,我实不想看着子女受累还债。”她唇间是隐隐的颤抖,那深处夹杂了太多情绪,有喜有哀,有彷徨亦有坚持,无奈而又淡定。

  法慧微颤了额间,看着楼明傲不动须臾,他不入世尘多年,不懂此时的状况,终需要人点拨一二,方可明白这前后到底是什么道理。

  楼明傲轻轻放下了他的袖子,缕缕霞光落在法慧的眉间,看得她自己也生出几分暖意。这竹林间本就荒芜人间,此时更是寂静一片,隐约有三两声蛙鸣从远处袭来。她缓缓直视着法慧,细细咀嚼了他眉间每一寸不明所以的诧异,那声音自喉咙口幽幽飘出:“小楼一个不慎有了他的孩子。”

  法慧忽然之间彻悟了,目光落于她腰间,她那里还平缓着,却藏了那么个小东西,定有着同她一般清透亮丽的眸子,然后一张口就能把人说的云里雾里。法慧忽觉得原本生命是这般奇妙的存在。

  “恭喜。”法慧微一点头,满是真诚道。

  楼明傲久久未动,唇边含着颤意,丝丝勾起:“我想帮他少作一分孽,日后也不必那么辛苦的看着子女还债。”

  法慧微点了头以表明白之意,回了身继续前行,楼明傲复拉上他的袖子,二人只余一步之遥,法慧时而垂头打量石板间斑驳落下的人影,从而调整着步速。

  “他知道吗?”法慧轻轻出声。

  “不知道。”寂寂出了声,生孩子本是她一个人的事,又何必尽人皆知。

  这话一落,法慧脚下随着顿住,心中起了责难之意,本想回了身子看她,却被眼前一窝蜂涌上来的宫人围了上来。楼明傲拉他袖口的手于瞬间落了下去,那些宫人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回身欲触上她的身影,发觉离得不远却是无论如何也触不上了。

  “圣僧大人。您可让咱家好找。”领头的公公见了法慧恨不得贴上他的衣襟,“皇…大主子可在后殿等了你好一阵子了。再等下去可真要怒了。”

  “圣僧啊,你这回要名扬天下了!”

  “你且等着拿大赏吧。”

  法慧情急下回身再去寻那抹身影,楼明傲已远离了人群,独自一人朝着竹林的出口徐徐走去。法慧紧紧盯着那背影,忽觉得她走时竟有几分说不透的落寞。

  这龙阳寺依然静的出奇,一路只闻鸟虫之音,日头渐渐迎上,额头微微发烫,倒增了几分躁意。出了紫竹林,正是龙阳寺的偏门,车马均等在外间,此时心中并无多少想法,只想着尽快出这阴阳鬼气的地方。脚下步履匆匆,眼下并未在意大步迎上的来人,半个身子刚迈出门栏便由不得自己的冲撞了上去,这人怀中宽绰,抵着自己的额头倒也不痛,楼明傲仰了视线对上那从头顶漫下的视线,目色猛然凛冽了起来。她愣愣的推开眼前的男人,衣襟上五爪金龙绣刺痛了双目。缓缓退了一步,紧紧盯上男人脚下金底明黄缎面的龙靴,僵硬的行了礼:“皇上……金安。”

  上官逸近了一步,忽得盯上她,竟有些恍惚,声音仍是不带一丝温度:“司徒夫人似乎每一次见朕都很紧张?!总有那么些…失了分寸。朕倒是把它当作你的谨慎,还是你故意以此引来朕的关注?!”

  这种情况下由不得自己犹豫片刻,扬了笑意随即迎上:“我有吗?”

  上官逸紧盯着她的眸子,这女人不是简单之辈,单看她的眸子,虽以清透,却是一望不及底。他只看见了那里的清澈明净,却实则是空空的,好似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无。

  “你怕朕?!”上官逸步步紧逼,周身自上而下萦绕着那种驾驭万人的气势,不给人喘息片刻,只逼得人乱了心绪。楼明傲随着步步后退,直退到再不能退,满目的神色是坚定到绝然。两人之间似添了看不见的屏障,纵相视于咫尺之遥,却又仿佛隔了万水千山。他们曾经多么亲近,由肉体至灵魂纠缠不离,是身心的融合,他言她是他身子里的一部分,刻印上他的名字,她但凡离开一刻,都是他生命的抽离。可眼下,二人之间有如鸿沟横贯,他终是认她不出,只是一味的戏她,讽她,吓她。仿佛那之前一次又一次无尽的侮辱。他在夏明初身上留下了羞辱轻蔑的印记,如今,更要这般对自己!

  “我怕你杀我。”虚脱的笑意漫上眉眼,楼明傲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悲哀,她逃得那么远,终归是逃不出他的阴影,躲不开他的羞辱。

  “朕…在你眼中就只是个魔障吗?”上官逸满目严峻忽得化作了轻柔的笑意,这女人日里对着自己尽显轻蔑,三言两语便是顶撞,今日好不容易逮到她心虚慌乱之时,他是存了心要吓她一番。却没想,逼她说到这番田地,也罢,毕竟是肺腑之言,这天下都是他的,身为帝王一手握了全天下的生死,能有哪个不怕?!

  楼明傲倒也迷糊了,平稳了心绪,只琢磨着想个法儿离开这魔障。只上官逸定不会如此轻易的放过她,他看着她鬓间的冷菊簪,方又想起六月菊的事端,出手即捏上楼明傲的腕子。

  巾帕本是攥在手心里,猛然间被人抽去了腕子,吓得楼明傲手里一松,帕子随着一落,被小风一吹滚到上官逸的裙袍边。楼明傲由着帕子微微转眸,凝眉看着上官逸,唇边怒意微显。

  上官逸只全神贯注的捏着她的手细细打量道:“果真没留下疤,还是那一日朕手下留情了。”

  楼明傲静静望着上官逸专注的神情,她印象中,这般的专注只会出现在朝堂上,是她太久不见他,已经了解不透了吗?

  上官逸半是认真的抬了头:“还痛吗?”

  “疤都褪了。”楼明傲平心静气回了句话,“皇上您说它还能痛吗?”言罢安安静静抽了腕子出来,抽离的瞬间他五指抚过她手背上的每一寸肌肤,他长年握笔,指间早已生茧,每一次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总觉得又躁又粗。如今熟悉的质感袭来,就仿若于她心头扎下一根冷针,酥酥的,隐隐的痛。

  自阴影里走出,背对着阳光射入,她行了个全礼,旋身退下。上官逸赤手空拳愣愣看着女人离去的背影,手间微攥了攥,似要回味方才的触感。这女人的手同宫里的女人不同,她定是于民间做了不少粗重的活,不细腻亦不是柔软,葱葱玉指更相去甚远,只握在手心里隐隐的温暖让人十足的安定。

  辰时刚过,街道上即已人来人往,小贩摆了摊位迎接叫卖,城中满是繁华之景,似乎随着圣僧的到来,法事的告罄,龙阳寺的离奇灭门渐渐被淹没下去。百姓还是要过活的,他们这等尘世中人,离了佛祖亦能活,佛只是他们遇难蒙灾时求救的去处,不能日日落于他们心头。

  马车滚滚前行,出了城门即朝着郊外的村落而去,楼明傲于车中感应到车夫勒马的颠簸也知道回到了自家院中。她由璃儿扶下车,站在院门口面向柴扉,院落里植满了木兰草,由着某一个方向看过去大有春机盎然的光景。杨归和温步卿双双站在院落里,楼明傲正惊讶这二人什么时候殷勤到等起自己来了,推开院门,那两人即大步走来。

  还是温步卿快了半句:“你小情人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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