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走进了那片收费风景区。这里的景色真是奇异迷人！树上沉甸甸的挂满了叫不出名字的果实，有的金黄金黄的，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有的鲜红娇嫩，像一颗颗肥美的桃子，使人馋涎欲滴。枝头的鸟儿鸣叫着，动听而古怪，像能够使人迷醉的某种古老的咒语。山脚下，从一个幽深隐秘的洞中，流出一股潺潺的溪水。放眼望去，云雾像少女头上的面纱，轻轻笼罩着美丽的山峰。我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多年来浪迹天涯，走遍了无数的高山大川。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却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我对自己默默地说道：这就是我的归宿，这便是我的乡愁！我哪儿也不去了，我愿终老于此，将我的骨灰埋葬在山顶上、小河旁。
现在我正在写一部寓言小说，这是小说的开头第一段。当然，到目前为止，还只写了这一段。像过去任何一次试图写作时一样，下笔的时候沾沾自喜，觉得妙语迭出、文采飞扬，可第二天再拿起来一看——臭大粪！气得我根本不想再往下写了。不过这一次不同的是，我已没别的事可干了，既不用去上课开会写报告，也不用打工挣钱为稻粮谋，连老婆的吵闹和亲热也没了，可以专心写作，不会受到任何干扰。我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自由职业者、待业老青年。
在此之前，我给唐玲玲打过许多次电话。她每次都简明扼要地问我有什么事？有事说事，没事就挂电话，一点缓和的迹象也没有。因此，在春节前夕，我搬出了高级公寓，住到自己的父母家。我对唐玲玲一再强调：这绝对、绝对不意味着我愿意和她分居，绝对不是！我只是没有脸继续在那里住下去了，我只是想回到简陋寒碜的居民楼里闭门思过，检讨我对她犯下的极其严重的错误。我说的是真话，对我来说，没有唐玲玲的高级公寓像一座豪华的坟墓，像地狱，像冷酷世界的缩影。我再在那里住下去的话，非疯了不可。
父亲已经八十多岁了，心脏是金属的，胆被切除了，胃只剩下四分之一，左眼框里搁着一只玻璃球。也许是他老病得已丧失了表达情绪的能力，也许是因为在他这八十多年的险恶人生中早已见惯了沧桑沉浮炎凉世态悲欢离合，所以对我的事情视若无睹，什么反应也没有。我妈虽不说什么，但显得焦虑和失望，常常用六月里洪水退去后望着自己的麦子地那样的眼神呆呆地望着我。我们家一共四个孩子，哥哥姐姐都没什么出息，只有我这个“老尖儿”出了洋、念了博士、混得人模狗样儿，我从小就是我妈在亲戚朋友面前挺直腰杆粗声大气引以自豪的资本。如今，在我年方四十一正是年富力强可以独当一面挑大梁出成果的时候，又重新回到了他们的羽翼之下。
我每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少和他们说话。我坐在那张从八岁起就用来做作业的三屉桌前，一边构思小说，一边抽烟、喝茶、揪头发、挠后背，怎么也无法将精力集中到十分钟以上。实际上，单是上面那个小说的开头第一段，就花了一个多星期才写成。房间只有十四平米，除了桌椅板凳单人床大衣柜，还堆满了根本用不着却存了几十年也舍不得扔的东西：缝纫机、木板箱、铁皮桶、缸、长短厚薄不一的木头、铁丝、玻璃鱼缸、旧报纸杂志……所以我在这里的活动空间很有限，大概只有从三屉桌到门那一条拐弯的通道。楼板隔音很差，隔壁邻居家出来进去沏茶倒水我全听得见，小孩儿一弹钢琴，我就像坐在音乐厅第二排一样，连手指头敲打琴键的声音都听见了。我一边想着“诗穷而后工”，一边对自己写下的那些平庸俗套的句子感到羞愧。
一点点陆霞的消息也没有，就像她已经在人间蒸发了，已经被天生杀人狂强奸后灭了尸，杀人狂做得干净漂亮，没有留下一丝一毫陆霞的痕迹。仔细想来，我和她之间一个共同的朋友也没有，她的那些“美院”的同学也好、交通队的哥哥也好，我谁都没见过。如果她自己不露头的话，又到哪里去打听呢？
书丽红居然约我吃过一次饭！她说我应该出来散散心，因为娟子说我现在和所有的人都断绝了来往。她征求了唐姐的意见，唐姐也认为这对我有好处。我考虑了好几天，才给她回电话说我愿意去。
走进涮羊肉馆子时，书丽红和娟子已经坐在桌子上等我了。书丽红胖了，白白净净，像个大瓷娃娃。娟子身上的土气、痞气、风尘气进一步消退下去，举止顾盼不经意地带上了更多的慵懒的甚至是娴雅的味道，那没有别的，全是用钱养出来的。只要付费，什么都能够改变，包括风度和气质，不信你就试试。她微笑地看着我，嘴角有一丝丝冷笑。书丽红专注地打量着我，如果我说那眼神里流露出对我的关爱也有点太自作多情了的话，那你就说我自作多情好了。
书丽红让我点菜。我说我只吃羊肉，别的你们点。于是她又要了肥牛、羊腰子、黄喉、百叶、虾、金针菇、豆苗好多好多菜，光是凉菜就要了六个。好久没在外面吃饭了，肚子里素得紧，羊肉入口，从来没这么香过，又喝了几口二锅头，我感觉快乐起来。
“还没找到陆霞吗？”书丽红问。
“嗯？”我愣了一下，“根本就没找。”
娟子问：“帕萨特是用你的名字买的，还是用她的？”
她们真是什么都知道！我估计美国中央情报局都帮过她们的忙。
“用她的。”
“那就完了。”书丽红说，“如果是你的，还可以报失。”
娟子说：“那他妈丫头，我第一次在娱乐城一看她就知道不是个省油的灯。你看她那样儿，瘦皮猴儿难斗。就你这两下子，罩得住她？”
我把粉丝和白菜下到锅子里，捞出了冻豆腐。
书丽红说：“唐姐心情不好，你怎么也不去看看人家？”
“我、我……”
“给人家认错儿啊！”娟子说，“这么难得的一个老婆，一个大钱柜，你上哪儿找去？还端什么架子？当着她面儿抽自个儿嘴巴，真抽，她不说‘原谅你’你就别停，把嘴抽烂了都别停，越血赤糊拉越好，看她心疼不心疼？女人的心都是软的。”
“唉，他呀……”书丽红对娟子说，“他可要面子了，虚荣心一点都伤不得……”
“那你也得分时候啊，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成了这样儿，饭碗都没了，还要什么面子！”
我抽出一支香烟，看了看，叼在嘴上，却找不到火了。服务员走过来给我点上，然后把她手里的打火机送给我。我一边吸烟一边摆弄着打火机，那上面印着餐馆的名字和地址电话，翻过面，也印了两行字，写的是：多吃菜，少喝酒，听老婆的话，跟党走！
餐馆里放着音乐，只有几支曲子，来回播。我一留神，听出来有一支居然是《大日本帝国海军军歌》！日本电影《望乡》里海军列队进城准备嫖妓时，背景音乐就是这个。现在即使是在日本，也只有赌博场所“扒金库”那种地方才会放。这不是乱了套了嘛！
告别的时候，书丽红大大方方地跟我握了握手，要我注意身体，多保重。娟子把她那辆崭新的“美洲豹”开过来，要送我回家。我婉言谢绝了，没等她们接着劝，就撒腿向一辆出租车跑去。
……
已经是春暖花开了。玉兰和桃花最先开放，海棠树长出了绿叶，河边的草和柳树也都绿了。爱臭美的姑娘们已经穿起了裙子。我仰起头对着暖融融的阳光，就像面对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心中犹自残留着离别时的惆怅。
在赛特商场西侧的路上，我看到了一辆一模一样的宝兰色帕萨特，开车的是个男人，旁边的女孩有一头和陆霞一样的黑色长发。我是在车后二十米远的地方看见的，只能看到他们的后脑勺。车在等红灯，我向那里飞跑过去。这时绿灯亮起来，车开动了，我一边猛跑一边仔细辨认着车牌号码。我只看清了打头的两个字“京E”，那和我的——不，陆霞的——车牌号是同样的，不过这还不能说明问题，有好多好多辆车的号码都是“京E”打头。我想接着往下看，但车已经上了长安街，一个左转弯，向西驶去了……
我得承认我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我还常常会思念起陆霞。我明明白白地知道她骗了我，可还是忍不住很想她。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娇嗔的语气，千娇百媚的妖态，在床上带给我的奇异的感受，时时缭绕于心，挥之不去。她是个坏人，远远不如书丽红好，更远远不如唐玲玲好，更更远远远远地没有唐玲玲和书丽红对我的真心。可是，她迷住了我！这个坏蛋，这个婊子，这个被天生杀人狂剁成肉酱的鬼魅，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手段，把我的魂儿给勾走了。我当初认为我和她是命中注定的情缘，当我走进那间空空如也的公寓后，我立刻就清醒了，什么“命中注定”啊，这一切，从开头到结尾，全是她殚精竭虑深文周纳一手设计策划出来的活剧！可是，她的策划是多么地有效啊！
我真恨死了我自己！
我的小说还没有写成。最初的那个开头早已经扔掉不要了，那以后，又写了六十多个开头，全都没法要。从写第一个开头到现在，我已喝了两斤半龙井茶，抽了十四条中南海牌香烟。茶是三百块钱一斤，烟一条四十块，合计人民币一千三百一十元。就我目前的经济状况来说，成本有点偏高，投资的风险也大了。这可还没把我的饭费算进去呢！
在开始写第七十个开头之前，我有意识地停了一停，转换一下思路，给唐玲玲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我仍称她为“我的最最亲爱的妻”，结尾署名照旧是“你的忠实的、爱你的 辉”。我在信中回顾了我们十年恩爱的夫妻生活，写得声泪俱下，感情泛滥像洪水冲破闸门一发不可收拾。然后我告诉她，如果她仍不能原谅我，不愿意尝试和我一起重新创造崭新的生活，那么，我没有任何理由拖着她、耽误她，我害怕自己成为她走向一种完全不同的更美好的生活的绊脚石。我愿意接受任何一种方式，协议也好、找律师也好、什么也好。我虽然极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更极其极其地不希望做她的绊脚石。我现在最大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她幸福。
我写的都是真话。但同时我也想压个宝、赌一把，那就是希望这封声情并茂真心实意的信，能够深深打动唐玲玲的心，使她回心转意，重新回到我的怀抱。僵局已经持续得太久了，我必须拿出一点战争年代的勇气和魄力，采取“以退为进”“悬军深入”“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儿，撕开一条口子，使战局朝有利于我军而陷敌于灭顶之灾的方向转变。
我把这封信投入了信箱。一秒钟后，开始后悔了。这样做太鲁莽太草率危险系数太大了！万一唐玲玲真以为我想离婚，那可半步后退的余地也没有了！如果她从未想过离婚反倒是由我这封信萌发了她离婚的念头，我岂不是弄巧成拙自食其果再怎么后悔也白搭？这样一想，腿都软了。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家。我坐在桌前开始写小说，但思绪非常纷乱。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又是抽烟、喝茶、揪头发、挠后背。我一遍又一遍绝望地想着：等待吧，等待吧，只有听天由命地等待啦！
不知过了多久，稍稍平静下来以后，我真的开始写小说了。这回我首先想好了这本小说的名字，然后郑重其事地将书名写了下来，我写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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