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天早晨我还像往常上班时那样,到了钟点就早早地醒来了,愣怔了一下,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冲向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大便时,才忽然明白过来我已经没班可上了!时间大大的有,完全不必着急;不但不用着急,只怕时间多得根本没法子消磨掉呢!
解完手,我开始刷牙,慢慢地、仔仔细细地刷,从上牙床轻轻向下擦动,划过每一条牙缝,到了下牙床再返回来往上。别急,牙缝从外面刷过以后还要从里面刷,那样才能真正把垢物清除干净。日本人是最重视刷牙的,他们每天那么忙,还是要花大量的时间来刷牙。我比他们要闲得多了嘛,不好好刷牙又干啥毬事?
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那张老脸,它的确是不年轻了。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过去瘦削的、有点接近英俊小生的脸,在风风雨雨中老化、变形,像郑小红的****,比二十年前整整大了一号儿,也许还不止。皱纹深得就像春耕时被犁深翻过的庄稼地,撒种倒合适,但惨不忍睹。胡子拉碴,一天不刮就要长疯了。鼻孔里的毛儿也都伸到了外面,其中还有三根儿是白的,每天都得剪。眉头上长出两根老人才有的那种又硬又长的“寿眉”,因为听人说长出这个有运,拔掉的话运气一年半载也翻不过来,所以才忍着没拔。岁数一大哪儿哪儿都长毛,连耳朵眼儿里都长出毛儿来了,而且老长老长,拔掉了还长。
马上就要四十一岁了,真快呀!过四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对老贺说,十岁到二十岁之间,感觉非常非常漫长,老盼着赶快长大可老也长不大;二十到三十,觉得经历了好多好多事,上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出国留学,花一个月时间把一个女孩追到手,然后再花三个月时间想办法把她给甩喽,甩掉以后再花一个月追下一个……那简直像一场永远都不会结束的人生享宴。可三十到四十就不一样了,怎么那么快啊,嗖一下就过去了。老贺“哼”地冷笑了一声,说,“你等、等、等着吧,四十到五十,更——他妈的快!”
我不知道自己在卫生间里泡了多久,反正既不会有唐玲玲在外面急等着使用,也没有电话来催促什么;使用卫生间的时间再长,也不会增加房租,即使增加房租也是由跨国资本来支付,怕什么?我把胡子刮得光溜溜的,头顶上一撮头发被枕头压得支棱了起来,我用水打湿,慢慢捋平,再用梳子仔细梳理。洗手池台子上摆满了唐玲玲的洗涤护肤用品,我认真阅读每一种用品上的说明,然后按照正确的使用方法一一试用了一遍,结果脸被涂得粉白粉白,像京剧舞台上的奸臣曹操,面皮上散发出紫罗兰、柠檬、芦荟、白屈草、迷迭香等多种天然植物的香气。我差点儿拿起睫毛夹来把我的睫毛也给弄弯了。
我自己烤了土司,草莓酱的罐子已经空了,只好将就着夹了两片芝维士干酪,慢慢吃着。想起在什么书上读到章乃器的养生密诀是细嚼慢咽,他在那样残酷的命运的打击迫害之下还活了那么大岁数,必有它的道理。于是我也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象马吃料草一样嘎吱嘎吱地磨牙。又想起在另一本书上读到康熙(或者乾隆?反正不是汉人)的健身之道是每天做一百下提肛,所以我吃完东西后,就原封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一下一下做提肛运动,不过做到二十八下我就做不下去了。索尔·贝娄的小说《洪堡的礼物》中的西特林好像也是经常提肛的,不过我记不大清了,我能确定的是55岁的西特林每天用折倒立的方法来增强体质和松弛脖子。当然,我刚吃了早饭是不能马上仿效的,那样会得盲肠炎。索尔·贝娄曾经是我崇拜的另一位美国作家,他是芝加哥大学教授,但在学校从没见过他,有一次我去耶鲁开会,正赶上他在耶鲁演讲,我在那里有幸亲睹了他的尊容,演讲结束后,他被崇拜者们围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才挤到他身边,对他说道:“贝娄先生,请问您喜欢哪一个中国作家的作品?”贝娄转过头来看看我,彬彬有礼地答道:“很抱歉,我对贵国的文学一无所知。”
已经上午十点钟了。我穿着睡衣在客厅里走了好几圈又好几圈,头都转晕了。然后我站下来,一拍桌子,喝道:“史辉!你这个孬种!振作起来,笨蛋!”这突如其来的喊叫吓了我一跳,但觉得轻松了许多。这时,我听到了大门打开的声音。
我向大门走去,在过道里,我看到了唐玲玲。
“玲玲!”我惊喜地叫道。
唐玲玲看见我以后,显得很惊讶,一下收住了脚步。犹豫着似乎要重新退出去,但终于还是没走。
“你在呀?”她说。
大概她是算好了我这会儿已经去上班了,才回家来的。我不禁鼻子一酸,差点儿哭出来——亲爱的老婆啊,你还不知道,我已经下岗啦!
“我来拿点儿东西。”她说,然后向工作间走去。
我跟进了工作间。她在自己的电脑桌前坐下来,拉开抽屉,清理文件。又打开电脑,塞入磁盘,往上面copy资料。在等待储存的间隙,她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你怎么没去上班啊?”
“我……我……我没工作了。”
唐玲玲抬起了头。
“汤姆派的人已经来了……”我说。
“这么快?”
“突然袭击!”
唐玲玲看着我:“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毫无办法。”
“唉……”
唐玲玲叹了口气,眼睛又转向电脑屏幕,右手移动着鼠标。驱动器“嘎、嘎”地响着。
“现在网站纷纷倒闭。”她说,仍看着屏幕,“投资人都把自己的钱口袋扎起来了。原来和我一直在谈的那个风险基金,最近口气也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呆地站着。
她copy完文件,关上电脑,把整理出来的所有要带走的东西都放进包里,然后站起了身。
“玲玲,我错了!我错了!我极大地伤害了你!我对不起你!我、我……”我发疯似地叫了起来,然后突然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别再说这些了。”唐玲玲冷静地说,然后往外走。
我一把抱住了她:“玲玲,原谅我吧!请你原谅……”
她拼命想把我推开。但我死死抱住不放。她扭动身体挣扎着,大喊了一声“放开我!”可我把她抱得更紧了。她腾出一只手臂,横卡在我脖子上往后推我,我仍旧揪住她向怀里拉,她的脸因为用力涨得通红,我想我的就更红了,因为她卡住了我的喉咙嘛!我们僵持着、撕拽着,呼哧带喘,渐渐感觉到她的力气衰竭下来,我用了更大的劲儿把她抱得紧贴着我。可就在这时,她突然猛一搡我,挥手向我的脸上抽来。
啪——!
我松开了手,左脸颊热辣辣的,眼前直冒金星,但心里却居然品尝到疼痛带来的甜蜜。
“你……打得好!”我捂着脸说。
唐玲玲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刚开始只是缀泣,不久声音就变大了,好像是“反正已经哭了,索性就痛痛快快地哭吧”,以至于变成嚎啕大哭。我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她一边哭一边在我胸前乱捶乱打,直到哭打得没了力气,才渐渐停下来。我扶着她,向客厅走去。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来。
“玲玲,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对不起你!”我说。
她呜咽着骂了一句:“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
“玲玲,回家来吧,回来吧!求求你!”
“是你把这个家毁了!是你!”她说,伸手拽了几张面巾纸,擦着眼泪。“我们结婚快十年了,你知道我最痛恨的是什么!对不对?你知道吗?”
“知道。”
“什么?”
“……”
“欺骗!我最痛恨欺骗!可是你恰恰就欺骗了我,而且骗得那么彻底!”
“我……”
“你这个人,懒,馋,眼高手低,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目中无人,假清高……这种种弱点我都能包容,因为谁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你也有你的难得的优点。最重要的是,我认为你爱我,我最珍惜的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可是恰恰是在这一点上,你欺骗了我!”
“我错了!”
“哪一点错了?”
“欺骗了你。”
“还有呢?”
“还有?”
“你为什么骗我?”
“我怕你知道。”
“怕我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
“我……”
“你知道不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是伤害我、破坏我们的家庭?”
“知道。”
“那么明知故犯,又是为什么?你不爱我了吗?”
“爱!真爱!越来越!”
“爱你个大头鬼!你爱我就是这么爱的吗?”
我没话了,停了一会,说:“我……我太无耻了。”
“好,既然你知道自己无耻,那就好好谈谈你的认识,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弄点儿茶来,慢慢说。”
我立刻站起来往厨房跑去,竟高兴得忍不住裂开嘴笑了。
唐玲玲喝着热茶,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冷竣的表情也和缓下来。她向我要了一支烟,浅浅地吸着。我也点上了一支。
她陷入沉思般地说道:“记得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不答应,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你就对我发誓,说要永远永远爱我,永远永远对我好。有一次你说这话的时候还哭了。我很受感动,和一个这样爱我的人相伴一生,夫复何求呢?结婚这么多年,磕磕碰碰、吵架斗嘴的事不少,我总觉得两个以前完全陌生的人生活在一起,这是免不了的,完全可以随着时间慢慢磨合,何况我也有很多很多缺点,好多吵架的起因,都是因为我脾气不好、太任性。只要我注意改正,情况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也知道,我在我们家是老疙瘩,全家人都让着我,任性惯了。我大姐以前就说过我,说将来谁娶了你谁倒霉,非让你折腾死。所以有时候我也觉得你挺不容易的,碰到我这么一个坏脾气的人。很多时候,你还是相当能忍让的。”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半截烟在烟缸里捻灭,继续说:“可是我从来没感觉到我们感情有问题。我早就说过,我珍视你,珍视这个家。我觉得你对我也是真的。我虽然经常爱跟你吵吵闹闹说你这个那个的,但其实我内心里还是信任你的,觉得你是个负责的人,不会干那种事。可谁想到……你居然还敢把书丽红带到这个家里来,居然敢在我的床上和别人睡觉!真是太过份了!你、你、你到底是人不是?”
我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她的声音尖厉起来。
“我错了……”
“你为什么这么疯狂?是我不能满足你吗?”
“不!不!玲玲,全是我的错!全是我!我禽兽不如……”我急得都快哭了。
“是因为喜新厌旧?”
“喜新,不厌旧……”
“狗揽八泡屎、脚踩几只船?
“嗯……”
“那你对所有当事人都构成了伤害,知道吗?”
“知道。”
“那你不是故意伤害人吗?”
“那倒不是……”
“不是?讲得通吗?”
“这是……是男人……男人……的本性吧……”
“少来这套!别一下子就搬出来个抽象的‘男人’这么大一个概念,把你个人的具体的责任都推卸到那上面去。老贺也是男人,人家怎么没有这种本性啊?天下那么多好丈夫,他们不是男人吗?你做的事,是和王胖子一模一样的,那种人也叫男人?他是坏人!”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说:“我问你,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
“这是……先是……我请王胖子吃饭,娟子把书丽红也带来了,她们是朋友……”
“我没问你这些具体的。我是问,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去找情人,而且同时找两个?”
“我是……”
“有谁勾引你吗?”
“No……是我主动……”
“那么是你跟我在一起不满足?我指的是感情上的、精神上的。或者有缺憾?”
“那倒也不是……我……这个问题……”
“你本来对夫妻生活是不怎么感兴趣的,要求并不强烈。那么你找情人是为了寻求精神安慰吗?”
“应该说……怎么说呢?……好像不是……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说呀!”
“好像还是动物性吧……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没考虑那么多,反正就是稀里糊涂地做了……”
“你是那种什么都不考虑的人吗?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表面上装得大大咧咧,实际上什么事儿都往心里去,心比我都细。虽然不算有城府,但并不是没心计。”
“你说的对。但是……反正我真觉得我对不起你,你怎么骂我都行,我都接受。”
“骂你没有用。我就是要问你为什么?好好的夫妻,好好的家庭,你为什么要明知故犯地去破坏,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了?”
“玲玲,你没有任何一点对不起我……我太混蛋了!”
“史辉!你别老往自己头上扣大帽子!你把自己骂成狗屎一堆,又怎么样?实质的问题你一点都不谈。”
“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真不知道你要什么样的答案?”
“要答案?我要答案干什么?我要的是你的真心话!噢,闹了半天,你不是在真心实意地跟我交流、谈心,而是绞尽脑汁在应付我糊弄我啊?只要能编出一个答案让我满意,把我哄高兴了,这件事就过去啦?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消了我的气,悄悄把实质问题掩盖起来、回避掉,就又合好如初啦?告诉你史辉,如果说以前你一直用这种方法对付我很有效,那么这一次,你休想!”
我茫然地看着她。她说的好像是对的,并没有冤枉我。因此我非常着急,也非常苦恼。我真想回答一切,毫无保留,真的,我不想再撒谎了,至少在此刻不撒谎。但是,她问的越多,我越不明白她到底想知道什么,也越不明白我的回答为什么不能令她满意?
“你说话啊!”她说,“平时伶牙俐齿的,那么能侃,怎么一说这个就吞吞吐吐、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脑子飞快转动,心里火急火燎,恨不得把一辈子学得的所有中、英文词汇——少说也得上万个吧——迸成一句话,痛痛快快地说出口,让她立刻真相大白,恍然大悟,了然于胸,豁然开朗。结果我说出来的这句话是:“我……我错了!”
唐玲玲气得大叫起来:“史辉!你这个无赖!到了这会儿你还在跟我耍滑头、糊弄我!谈了这么半天,你就会一个劲儿说我错了我错了,别的什么都不说。你为什么错?错在哪里?你有一点点认识自己错误的诚意吗?我还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像你这样,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么自己骂自己,把全世界所有坏词儿搁到自己头上都不脸红,真是恬不知耻!”
我愣愣地望着她,心在往下沉,可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恶狠狠地看着我,又说了一句:“你太叫我失望了!”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无可挽回地发生了转变,就像白昼转变成夜晚一样,眼看着光线消失,黑暗覆盖下来,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而这一切都是由于我,我本来能够使事态向好的方向转换,我已经打开了一线生机,可是又是我自己把它关闭了。如果我换一种说法,结果可能会完全不同。如果我的话正中唐玲玲的下怀,那么化解这场危机的希望就会高高升起,那就像朝阳露出地平线,光明照耀四方。可是,我说错了!更关键的是,我不知道哪句话错了?又错在什么地方?真不知道!
目送着唐玲玲走出房间,我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当大门“砰——”地一声传来巨响,我彻底瘫痪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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