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新任首席代表穿一身驼色西装、金黄色黑格子的真丝领带,黑色的漆皮鞋一尘不染,外面是一件最新面料的米黄色风衣,表面涂的胶闪闪发亮。他三十出头,生得面如敷粉,嘴唇鲜红。他身后跟着两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制服的样式是从德国来的,像盖世太保。
我们彬彬有礼地握了手,简单交谈了几句,然后我开始收拾文件,并让秘书小庄打开保险柜。
保安一个站在我旁边,看着我。另一个在小庄旁边,看她。
“我抽烟不介意吧?”我问上海人。
“请便。这里不是美国,没有关系。”
我点着了一支烟,同时把抽屉里的文件一份一份摆在桌子上。
上海人凑了过来,朝保安的方向轻轻甩了一下下巴颏儿,低声说:“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做是很失礼的,对我们中国人来说,甚至有侮辱的味道。但这是老板明确要求的,不这样做没办法交待。请你谅解。”
“没关系。”
交接工作很快就完成了。我最后望了一眼熟悉到就像我身体一部分的“总裁”办公室,向外走去。小庄跟在我后面。
上海人赶过来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说:“汤姆让我转告你,关于工资方面的问题,他基本上同意你的要求。我先把办公室的事情忙完,下星期我会主动联络你。”
“好吧。”
我走过大办公室,左看看右看看,居然空无一人。我回头望了望小庄,小庄没说话。
刚一走出公司的大门,只见北京杰克逊的全体员工齐刷刷地站成一个半圆形在等着我。公关部经理张小姐手捧一束火红的杜鹃花走过来,郑重其事地献给我。花丛中别着一个精巧的奶黄色信封,我拿下来,从里面抽出一张卡片,那上面写着:
史辉博士:
我们爱你!
北京杰克逊公司全体员工敬献
小庄替我拿过了鲜花,然后拥抱我。我们抱了挺长时间,她还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小庄儿,我对你太不……”
“史总,”小庄打断我说,“给大家讲几句话吧!”
人们都静静地看着我,连最饶舌的我的司机也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响地盯着我的眼睛。
“诸位!”我说,喉头发紧,声音有点变调儿。“诸位!我一贯对你们太粗暴了,我向你们道歉……”
张小姐说:“史总,你不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不觉得……”
人群围拢过来。
“史总,是我们没做好……”一个说。
“我们都理解您,史总。”另一个说。
“你很nice!”
“你没架子!”
“我们喜欢直率的老板!”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向电梯走去。他们默默地看着。我走进电梯,大家都挥起手来,我也挥挥手。电梯门关上以后,我开始吧唧吧唧掉眼泪。因为没有带手绢的习惯,只好拽住袖口胡乱抹着——只要出电梯时别遇到熟人就好。
走出写字楼的大门,我站住了,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和熙来攘往的行人,我突然感到一片茫然。现在,我要往哪里走呢?又去做什么?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仅仅三天时间,我的生活已经彻底改变了。当我走出旋转门来到这里的时候,不再会有一辆黑色的奔驰静悄悄地驶来,它虽然旧,可毕竟是辆汽车啊!身后的办公室是永远也回不去了,那里的内部装修是按照我的品味和要求做的,每一件办公家具都由我亲自挑选。这时我想起来,陆霞的两幅油画还挂在墙上忘了拿,我懊丧的心情立刻更加懊丧了——如果回去拿,势必又要和那个新的主人交涉,这对我来说,简直是羞辱!完了!什么都没有了,工作没有了,连老婆都跑了,家已不成其为家,那里有一套一平米两千美金的高级公寓,但从来没有属于过我,我只是“寄居”在那里而已,现在,连寄居的资格都开始动摇了。我感到身体内部忽然袭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好像站在这里不动的话,不出五分钟就会散了架、分解开来似的。我觉得我真垮了!
唐玲玲搬回娘家住了。我去找过她一次。全家都充满了不友好的气氛,像一座飘散着硫磺味儿的活火山。老丈母娘见到我连个招呼都不打,老丈干子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好半天才点了下头。那天正赶上唐玲玲的大姐闻讯回来看她,大姐乒乒乓乓地摔东西,跟我不说话,却在旁的房间里一会就高喊几嗓子,什么“让他滚!”“别以为我们好欺负!”“他算什么东西!”“那是玲玲的房子,他配住吗?”我听得一清二楚。
三个密友当中的两个也在,看起来已经陪了唐玲玲好久了,很疲劳的样子,但一看见我,立刻精神焕发,大义凛然,为主持正义粉身碎骨也心甘的战斗姿态。
一个劈头就问:“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另一个却说:“哼!还好意思到这儿来!是男子汉的话早跳了筒子河了,来这儿干嘛?”
我看了看唐玲玲。她坐在一张单人床上,斜靠着被垛,神情憔悴,头发也没有梳理,平日的神采飞扬一点踪影也没有了。她和我的目光接了一下,使我惊讶的是她的眼神里居然没有愤怒、没有仇恨、也没有哀怨,只有什么也没有的空洞。这使我觉得冷澈骨髓。
“玲玲,跟我回家吧!”我说。
一个立刻说:“回家?没那么容易!先把你的所作所为交待清楚了再说!”
另一个却说:“那些丑事,不说也罢。你比我前夫还恶劣!”
一个实打实地说:“哼!一下傍仨,你也不嫌累!都40多岁的人了,像头野兽!”
另一个高屋建瓴地说:“中国的男人,无限饥渴。可过上几天好日子了,人欲横流,拼命要把过去得不到的东西补回来,这种贪婪是空前绝后的。”
“玲玲,我错了……”
一个说:“这么大的事,不是一个‘错’字就能一笔勾销的,要彻底检讨你灵魂深处那些最肮脏的东西,还要看深刻不深刻?”
另一个却说:“他是学文学的,撒谎就是他的专业。你让他作检讨,那可是学有所长专业对口,称了他的心了,还不给你说得天花乱坠、惊天地泣鬼神?玲玲这么单纯,百分之百又被他骗了!”
“那你们他妈要我怎么样嘛?!”我说。
“你说话别带脏字儿啊!留过洋的人,怎么跟蹬排子车的一样粗俗?”一个柳眉倒竖地呵斥我。
另一个冷嘲热讽地说:“留过洋又怎么样?本质变不了。驴粪蛋儿表面光。会说几句洋文、吃了几天面包黄油,一颗卑贱的心就能变高尚啦?开国际玩笑!人面兽心,我们见得还少吗?”
我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手握打火机捻了几次也打不着火。
那个讽刺我留洋的说:“嘿!懂点儿礼貌,先问问人家主人让不让抽烟。你不是留洋的吗?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吸二手烟的人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从嘴上拿下了烟,把这支烟想象成就是面前这个满脸横肉大鼻孔高颧骨的母夜叉,把她放在我手心里用大拇指捻呀捻,直捻得稀巴拉碎,恨不得把她捻没喽!
唐玲玲终于开口了:“你先回去吧。”
“我接你一起回去。”
“我在这儿住几天。”
“几天?”
“不知道。”
“那我也住这儿。”
“不行!”
一个插嘴说:“史辉,现在法律上可有‘婚内强暴’了。”
另一个补充说:“和强奸罪是一样的,要负刑事责任。别以为结了婚就可以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你们满脑袋瓜子都是性!”我说,气得直打哆嗦。
这句话一出,那两个人“腾”地一下都跳了起来。
“好啊!我们满脑袋是性?!”
另一个咬牙切齿:“你!你!你他妈再说一遍?”
大姐推门而入——原来她一直躲在门外旁听。
“玲玲,你要是跟他回去,就没有我这个姐姐啦!”
唐玲玲说:“大姐,你去照顾爸爸妈妈吧。你一过来,他们更该着急了。”
大姐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走出去,砰地一声巨响带上了房门。
我站了起来。
“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玲玲,我过几天再来。”我说。
一个说:“趁早滚!别在这儿给玲玲添堵!”
另一个却说:“有种你别走!姑奶奶我今天奉陪到底!”
当我转身往外走时,唐玲玲看了我一眼。我终于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丝哀戚,这使我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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