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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星期天的早晨我在梦中走上了一条林荫路,就像是二十年前新街口外的那条南北大街一样安静的路,虽然远远地能看见白色的楼群,还是显得相当荒僻。树木葱茏茂密,路很窄,柏油路面的两边是裸露的干土和杂草。我在路边走着,树枝上忽然坠下来一个绿茸茸的东西,几乎碰到我的头。我躲了一下,正想绕过去,那东西却咕咚一声落在地上,滚了几圈之后,站了起来——原来是一个长满绿毛的小怪物。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高矮与一只立起来的猫差不多,圆咕隆咚,没脖子,也看不见耳朵,眼睛像鸡眼睛,红的,嘴巴的形状和大猩猩的一模一样,宽大的上唇没有毛,却长了无数条皱纹一样的竖道道。绿毛上粘满了土屑,站定以后,便像个鸡毛掸子似地用力抖了抖,接着全身突然乱七八糟地伸出了几十只小爪子,窸窸簌簌地拍打起来。那些小爪子就像蜈蚣、土鳖之类的昆虫爪脚一样,看得我浑身发痒,不禁扭头要走。

  “喂,兄弟,别走啊!”小怪物突然开了腔,嗓音像老人一样沙哑浑浊∶“有话要说呢。”

  “有话?”

  “是啊。我费了好大劲才赶过来,就是想跟你谈谈嘛。”

  它一说话身上的小爪子就一齐乱动,大嘴唇吧唧吧唧地响,真让我难以忍受。

  “你是谁?”我问。

  “我是史辉啊!”

  “史辉?”

  “对呀!历史的史,光辉的辉。属鼠的,天蝎座,A型血,美国杰克逊新技术有限公司的总裁嘛。”

  真见鬼了!

  “喂,这位老弟,”我说,“世界上同名同姓的多得很,可属鼠、天蝎座、A型血……不可能都一样吧?”

  它像鸭子一样嘎嘎嘎嘎地笑了几声∶“这个你可就不懂了,简单的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我们还是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吧。怎么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应该明白呀!这么重要的事你说不明白那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拿我史辉当傻瓜嘛。我史辉的脑袋可是一等一的聪明啊,谁也甭想懵我!嘎——嘎嘎哈!”

  听它口口声声“我史辉”怎么怎么样,而且摆出一副自做聪明的丑样子,真厌烦到了极点。但似乎又意识到如果不尽快把它打发走,后果不堪设想。

  我说∶“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不过请尽量别用‘我史辉’如何如何这样的方式说话好不好?”

  它眨巴着鸡一样的眼睛看了看我,大嘴唇好不容易才包住突出的牙齿,和下边的那道缝儿合在一起,煞有介事地沉思了几秒钟。

  “嗯,你讨厌我,心里在想怎么样才能把我打发掉,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它说,“不过我最近好烦哪,烦得我身上都长出绿毛毛来了。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一看,咦?怎么浑身都是绿毛呀?我赶紧到美容院去请她们给我全部剃掉,可美容院的小姐对理发没兴趣,非要先给我做一个全身按摩不可。哎呀呀,这不是异性按摩吗?公安部门三令五申要加以取缔的呀!我史辉可是个老老实实奉公守法的良民,我宁肯永远留着这身绿毛儿也不能违法乱纪啊!所以呢,我史辉也真是进退两难哪……”

  “嘿,这位老弟,我刚才可是提醒过你说话的方式……”

  “哎呀呀,该死该死!我史……我这个丑八怪这张该死的臭嘴可真是不争气,说了四十年的口头语一下子想改也改不过来,就像身上一旦长出绿毛毛一下子可褪不掉啊。不过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我丑八怪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哟,以前一根毛也没有,皮肤细得像荷兰小白猪一样,全身光溜溜地苍蝇落上来都直擗叉。那真是个人见人爱的性感时代呀!”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愤怒起来,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不要脸的东西!”

  “你骂我!兄弟,你在骂我。我丑八怪什么都能忍受,就是受不了被别人骂。因为我一挨骂就紧张,一紧张,就该出汗了……”

  这样说着,小怪物全身抖了起来,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具狗熊、玩具小白兔一样喀喀喀喀地抖个不停。然后,它身上的绿毛在抖动中逐渐变成了又黏又稠的体液,就像在好莱坞的科幻电影里那些外星系怪物身上常有的那种黏了吧唧的东西。它的几十只小爪子拼命地抓了起来,沾满了绿黏液,越扯越多,越拉越浓稠。我胃里一阵恶心,一股酸水蹿到嗓子眼里……

  这时,我醒了过来。

  唐玲玲正用她在香港买的一只“中国结”上垂下来的流苏轻轻扫着我的脸和前胸。我浑身一激凌立刻坐了起来,心里兀自残留着极不舒服的感觉。唐玲玲看着我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干嘛呀!”我说,“睡得正香呢!”

  “起床起床!跟我打网球去。”

  “几点啦?”

  “别管几点,赶快起来吧。”

  “你不是每次都跟你那几个密友一起去吗?”

  “对呀。可我今天就想让你跟我去。”

  “我还没睡够呢。”

  “不行!非治治你的懒病不可!”

  真他妈的倒霉!尽管老大不情愿,但我非常清楚,在唐玲玲兴致这么高涨的时候,如果我稍加抗拒,立刻就会转变成一场同等高涨的愤怒爆发,那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边乖乖地下床穿衣服,心里还是不舒服,嘟嘟囔囔地说∶“你拿那玩艺儿弄得我作了一个恶心的怪梦。”

  “梦见什么了?”

  “一个浑身拉黏儿的怪物。”

  “那不就是你吗?”

  “扯他妈的蛋!”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阳光,气压很低,污浊的空气聚集在地面上散不出去。香格里拉饭店的网球场上一片雾气沼沼,感觉不到半点儿夏天早晨的清新。我好久不运动了,网球拍还是从美国带回来的,一次也没用过,握上去感觉相当陌生。唐玲玲和我正相反,为了保持身材,什么健身运动都做,尤其热衷于打网球,好象那是中产阶级必不可少的注册商标似的。

  我的反应已经变迟钝了,脚步非常重,跑不起来。交手只几个回合,就感到心手不相应,明显地处于劣势。唐玲玲耍起刁来,故意往两个角上吊我,搞得我像条疯狗一样在场上东奔西蹿。不消半个小时,我已是大汗淋漓,呼吸困难,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把网球拍戳在地上拄着,大口喘气。唐玲玲发过球来我也不接了,只冲她连连摇手。

  “你瞧你虚的!才打这么一会儿就不行了。”唐玲玲一边说一边走了过来。

  我仍然说不出话,只向她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四十分钟啊?”她问。“哪有四十分钟,二十分钟都不到!”

  “四张儿!”我努力发出了声音,“已经……四张儿了,不比……当年。”

  “你这人真没劲!四张儿怎么了?人生从四十岁开始。”

  “是吗?”

  “那当然了!你就是老不运动,在办公室一坐坐一天,晚上花天酒地,暴饮暴食,不虚才怪呢!你看你这肚子,足有二百斤,也不是都装的什么?”

  “一肚子屎,半肚子痰。”

  “啊——”她叫起来,“真恶心!”

  “这你就解恨了吧?我要说满腹经纶,你肯定不同意。”

  “客观地说,这肚子里还是有点东西的,不全是酒囊饭袋。”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反正我是宰相肚子里能撑船,不在乎。”

  “说你胖你就喘了还!”

  我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这里可是装满了“洋墨水”的啊,如今却像一堆过期的废料似的被弃置不用了。白色的POLO牌运动衫湿搭搭地贴在肚皮上,汗水仍然顺着胸前的那道沟往下流,运动裤的松紧带裤腰也湿透了,估计内裤能拧出水。腿上的肌肉还算结实,但两臂和胸肌都已经囊了。脖子很肥,暂时尚未出现双下巴,不过脂肪却把喉节埋了起来,像女人的一样平滑。

  我问唐玲玲∶“你说我锻炼锻炼,还能把肚子练下去吗?”

  “能。你身材不错,以前腹肌都是一块一块的,挺精神的。”

  “我说的呢。敢情你当年一见我就起了贼心,心说不把这个靓仔搞到手誓不为人。”

  “去你的吧!我眼里根本就没夹你。”

  “不过你不觉得我比以前有风度了吗?一种中年男人成熟的魅力?”

  “屁!”

  我们又继续打起球来,并且开始记分。我精力一集中,呼吸调节好了,觉得身体度过了难关,球拍也慢慢顺手了。不过我还是输给了唐玲玲。打第二局的时候,我抖擞精神,越战越勇,仿佛回到了年轻的芝加哥时代。那时刚来美国的唐玲玲还显得生头生脑,既不会打网球,也不会开车,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正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练完球后,我用车送她回宿舍的途中,她接受了我的苦苦追求。我把车停在路旁,一边吻她一边发誓说永远永远对她好……

  打完球后,我和唐玲玲分别去蒸了一会儿桑拿,洗了澡,然后到自助餐厅吃饭。我胃口极好,狼吞虎咽地吃下平时饭量的一倍,又连喝了两杯咖啡。唐玲玲很有节制地选了几样东西,几乎全是蔬菜,像兔子那样嘎吱嘎吱地嚼着,不时溜一眼我面前的丰盛食物。最后终于忍不住从我盘子里叉了一块烤桂鱼。

  我说∶“放开了吃吧,别跟自己过不去。我再给你拿点儿去?”

  “不行。刚消耗完,再一吃,等于白运动了。”

  “岂有此理!趁着还能吃得赶紧吃,逮着什么吃什么,一样儿也别错过。等有一天嘎呗儿一下不能吃了,后悔可就来不及啦!”

  “你整个儿就是一套消极人生观。”

  “积极的呀!积极地吃、积极地喝、积极地玩儿,全是积极的……”

  她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那块烤桂鱼上,三口两口就吃了个精光。

  慢慢喝着一大杯木瓜汁时,唐玲玲又跟我议论起网络公司的事。她这回在香港颇有收获,接触了好几家美国和香港的公司,都表示有兴趣。这使她自己也大为兴奋起来,认为前途远大,可以作为我们俩共同开创的一项“大事业”。

  在她的督促下,我又更加详细地作了一番市场调查,研究了大量的资料。我们花了好几个晚上反复讨论,她对每一个细节都认真推敲,的确是思虑缜密、眼光不同一般,又对投资方面的业务极为精通,怪不得她能在一个像资本帝国一样的跨国公司里占据一席之地呢!我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在分析有投资意向的那几家公司的情况时,唐玲玲说其中美国的一个风险投资基金可能行动最快、把握最大,并且已经承诺可以先投五十万美元作为启动资金。听她说得如此轻易,我反而倒起了疑心,天上没有白白掉下来的馅饼啊,五十万美元能这么容易就骗到手?

  所以现在我又把这样的担心提了出来,问她对那个公司的底细到底了解多少?

  “这方面的情况由我来掌握就行了嘛,说多了你也不懂。”她一边低着头吸木瓜汁一边说。

  我见她闪烁其辞,神色有些不对,立刻直觉到这里必有蹊跷,于是非逼着她讲清楚不可。她还是躲躲闪闪,不作正面回答。我说咱俩现在可是合伙人了,你要是从一开始就有事瞒着我,那肯定成不了。

  “哪有那么严重啊!我能瞒你什么?只不过觉得时机没到罢了。你要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然后她顿了一下,说投资人就是我们在芝加哥大学时的同学、当年她的追求者之一胡得亮。

  “胡得亮?”我叫起来。“你居然跟他还有联系?”

  “你看,我就知道你不高兴。”唐玲玲面露不悦之色,说,“我是这次在香港开会才碰见他的,在此之前根本就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了。”

  “不跟他合作。找别人。”

  “那干嘛呀?谁愿意投资咱们都不应该拒绝,钱就是钱嘛,只要能把事情做起来,管它姓张姓李呢!胡得亮现在有好几亿的身价了,让他往外掏嘛!”

  “他是不是还想打你的主意啊?”

  “你净胡思乱想!当年我就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现在更不会有。他现在脑门儿都秃了,有仨孩子。”

  “瞧见没有,这就是放松警惕了!告诉你,男的都坏着哪,谁的便宜都想占,先把你弄上床再说,他才不管有几个孩子呢!”

  “那你也是一路货啦?”

  “胡得亮就是一坏人。当年他成绩不好,奖学金断了,饿得小脸儿蜡黄。有一天我们系的小周找到一份儿工,给一个富人家剪草坪,一小时五块钱,特高兴,逢人就说,也告诉胡得亮了。结果第二天小周到那富人家去上班,一看,胡得亮已经在那儿推着割草机干上了。原来胡得亮听小周说完以后,立刻就奔了那富人家,说他一小时要四块钱就行,愣把小周给呛了……你说这他妈算什么东西!”

  “这故事我都听你讲过一百多遍了。”

  “还有好多我没告诉你的呢。他给我起的外号你知道吗?”

  “不知道。叫你什么?”

  “人头太次郎。”

  唐玲玲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别笑,还给你起了一个呢!”

  “是吗?”

  “说你是日本小姐未婚先有子。”

  “他妈的!”

  我点起一支香烟,看了唐玲玲一眼。

  我说∶“咱们是人穷志不短,绝不找胡得亮那样的人要钱。”

  “也别说得那么绝。钱是通货,本身没有好坏之分。这点你都想不开?”

  “我这人还就是有这么点儿倔脾气。再说了,胡得亮是个人精,你跟他打交道要想从他身上占到便宜,那是门儿也没有!他吃了你连骨头都舍不得吐。不定想怎么算计咱们,才会跟你谈投资呢……”

  我觉得唐玲玲好象忽然走了神,眼睛看着我,却并没听进我的话。

  “你怎么啦?”我问。

  她一笑,说∶“我挺高兴的。”

  “高什么兴?”

  “你吃醋了。”

  “我才不吃醋呢。”

  “说明你还真在乎我。”

  “这是从何说起!”

  “你不在乎我吗?”

  “我没说呀。”

  “那你吃没吃醋?”

  “两码事。”

  唐玲玲笑着抓起我的一根手指,用力向后一掰,威胁道∶“说!吃不吃?”

  “不吃。”

  她一下瞪起了眼睛,把我的手指更使劲儿地撅过去∶“再说一遍?”

  “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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