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和这个叫陆霞的女孩就这样开始了交往。
她和她的父母、姐姐一家四口人住在一起。父亲是化工厂的工程师,母亲在中学当数学教员,用她的话说,都是“典型的五、六十年代教育出来的人”,为人既老实本分,又不具备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当中的反应能力,因此几乎一辈子都在吃亏。姐姐虽只比她大两岁,是个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销售员,但很有主见,能力又强,成为家庭的主宰。姐姐在工作和谈恋爱之余,帮助爸爸推销他的技术发明,给妈妈联系课外高考补习的赚“外快”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虽然如此,陆霞看不惯姐姐的那一套,觉得还是父母这样的人好,心安理得过一辈子,是幸福的。
她说,她从小就爱看书,功课一直是拔尖儿的。十二岁的某一天,从同学那儿借来了一本外国出版的后期印象派画册,一看就着了迷。自己买来素描铅笔和水彩颜料,除了上学以外,几乎足不出户地闷在家里画起来。父母见她这么喜欢画画,便找了老师来教她。她进步很快,小学毕业就考进了美院附中,以后一直念完大学。小时候父母、老师、亲戚朋友都认为她比姐姐有出息,事实也似乎是这样发展着的。可是等到一“进入社会”,姐姐身上的某些“特殊”的才能突然显露出来,竟然如鱼得水,把这样的才能以实实在在的金钱的形态具体化在人们面前。
“你的才能是具体化到画布上的啊。”我说。
“是啊。”
“那不也挺好吗?”
“当然啦!反正对我来说,画布上的东西比钞票更有价值。”
“说得好!我要能像你,境界又提上去一大块。”
她笑了起来∶“你真会夸人。你不了解我,我俗着呢,七情六欲什么都有。”
“没有就不是人了嘛。”
一次我们闲聊时,她忽然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史博士,我觉得你和别的生意人不一样……”
“是吗?哪方面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那么感觉。”
“你是说我缺少商业头脑?”
“不不不!你不缺!而且你的眼光要比那些土大款高出好多。我是说……他们穷得只剩下钱了,而你不一样,你还保留着许多东西……”
这话可真说到我心眼儿里去了。从来没人这么夸过我!
我们见面并不多,倒是经常在电话里聊天,有时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我很快就熟悉了她在电话中传来的细微的呼吸声、轻轻的笑声和咬字清晰不疾不徐的说话方式,甚至能想象出她发出某一种声音时的特定表情。她的感觉非常敏锐,就像电话机旁放了一个监视器屏幕一样,对我的举动也了如指掌。
我刚把烟卷叼在嘴角上。
“又要抽烟吧?”她立刻在电话那头说道。
打火机“喀吧”一声轻响,火苗蹿了出来——
“点烟。”
我无声地把烟吸进肺里。
“吸。”
她这股机灵劲儿太有意思了,弄得我心花怒放。
但是这样的通话仅限于白天,晚上她家里有了人,说话就不方便了。有时我实在忍不住,也在晚上给她打过电话,有一次碰巧是她姐姐接的,我就说我是她的同学。“同学?什么同学?”“美院的同学。”“哪届的?”“跟她一届啊,同班。”后来她告诉我,她姐姐把我给挤兑了一顿——“你们这同学声音怎么那么老啊?哪像二十多岁的?比教授嗓子都粗。精神上受过折磨吧?要不就是有‘管儿痨’、喉癌、声带撕裂,最起码是大舌头。”
所以我送了她一支手机。
她坚决不要,说反正每天在家呆着,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根本用不着。
“我跟你聊天就是最要紧的事儿,没有比这个更要紧的了。”我说。
她笑了一下∶“别逗了。什么时候聊天不行,非破费这个。”
“咳,电话费都划到公司的账上,又不是我的。”
“公司不就是你的吗?”
我愣了一下∶“啊,是啊……可是公司的开销能抵税呀!这个你不懂。再说这算什么开销!你就是天天给美国打电话也算不上是钱嘛。”
我提出来想看看她的画,她欣然同意。于是选了一个她家里没人的时间,去了她家。
那是一个三室一厅的普通的单元楼房,父母、姐姐和她各住一间,厅很小,只够放一张饭桌。她住的那间是三间当中最小的,大概十平米左右吧,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个小书架和折叠椅就已经挤得满满的,画架支在窗户旁边,桌子上堆满了颜料、油画笔、调色板之类的东西。墙上挂的全是她的画,床底下也都是,她跪下去一幅一幅地拿出来摆满了房间。
“我这儿太乱了,不像女孩子住的。”她说。
“艺术家嘛,都这样儿。”
我是外行,但假装很懂的样子背着手一幅幅地看过去,有时凑过去距离很近地左瞧右瞧,有时又退后几步还变换着角度远远地看,一边看一边点头。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点头,反正好象人家内行人看画的时候都这样。
“嗯……你喜欢红色啊?用得很大胆!……这个好!这个对比……舒服……”我一边假装欣赏一边极力搜索记忆中人家在看画时说过的只言片语。
等到全部看完了,我转过脸去严肃地望着她,沉默了好一会。
“我喜欢!”突然大声说出这三个字。
她一下子就笑了,像小孩儿一样天真幼稚、兴高采烈。
“真的?”
“真的!了不起!”语气坚定不移,好象谁不同意就当场跟谁急似的。
“谢谢!”
她给我沏了一杯茶。我问她能不能抽烟?
“真是美国人!这还用问,抽吧。”她那股高兴劲儿就别提了。
我还想再夸她几句∶“你这个画儿里最宝贵的、最打动人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是你这个画儿里有一些东西,是所有别人的画儿里都没有的,也就是说,你个性里最深的最独特的那个东西,像核儿一样的那个东西,进去了。”
“是—吗—?”高兴!
“那当然了!我看大师的原作看得多了!”我吹起来。“全世界的大美术馆我都去遍了,卢浮宫、大英博物馆、纽约的大都会、现代艺术博物馆、芝加哥美术馆……荷兰还有个梵高美术馆,太牛逼了!他临死之前画的最后那两张画就藏在那儿,真是让人驻足啊,久久不能错目……”
“错目?”
“就是眼珠子不转了。”
“真羡慕你呀……”
临走的时候,我挑了两幅画,问她想卖多少钱?
“干嘛呀?”她问。
“我想买。”
“你喜欢就拿走吧,还多少钱!”
我说那不行,这是你“才能的具体化”,是付出极大劳动的,必须给钱。
“一万一张吧,”我说,“一共两万。明天我把钱给你。”
她好象真生气了,脸胀得通红,憋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要这样我就不跟你做朋友了!”
“你别生气呀,陆霞。我只是用这个来表示对你的工作的尊重,不是做买卖。”
“那也不行!我画画当然希望卖,但是对你绝对不行!”
“你真是个好孩子!”说着我情不自禁地搂了她肩膀一下,“好,这两幅画你就送给我了,谢谢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她看着我,慢慢地说∶“你知道吗?我是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的。”
一时间我感到心神摇动,紧张得喘不上气来。我想再一次搂住她的肩膀,但手臂重得像铅块一样抬不起来。她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期待,鼓励着我,我重新鼓起勇气想把她抱在怀里,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低下头从我身边走开了。
“我帮你把画儿拿下去吧。”她说。
我失魂落魄般跟在她后面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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