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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是在京城俱乐部的一个饭局上认识书丽红的。那天我请业务上有关系的几个人吃饭,属于一般的应酬,没有特别的生意要谈。

  京城俱乐部在京城大厦第五十层,是个会员制俱乐部,会费和消费都不便宜。我是会员,费用都入了公司的账。但如今公司设立已经快两年了,业务一直没有什么发展,还处在亏损状态,我和老板汤姆之间已渐渐出现了裂痕。

  我请来的四个人,都是自己做生意的,财大气粗,其实到底有多大实力,我并不摸底。他们又带来了几个女孩。王大胖子带了两个,一个是他的“蜜”娟子,另一个是娟子的朋友,就是书丽红。她大约三十岁的样子,娇小玲珑,皮肤细如凝脂,刚开始有些拘谨,后来熟悉点儿了,就说说笑笑起来。另外还有三个女孩儿,浓装艳抹,像“鸡”。

  王胖子大侃他在澳门输掉一亿港币的事儿,听得我都渗得慌。娟子在一旁添油加醋,说当时她也在场。书丽红面无表情,偶尔溜我一眼,转睛如流星,目光错开以后,脸色微红。另一位张总接茬儿说他在拉斯维加斯如何赢了钱,然后提着赢来的几十万美元现金去银行存,把银行吓坏了,招来十几个彪形大汉,荷枪实弹地保卫着,才敢点钱。这下王胖子听着不高兴了,指出张总说的一些细节明显失真。两个人就争起来,从赌场、银行、脱衣舞表演、色情业,一直争论到由洛杉矶到拉斯维加斯是坐飞机好还是开车去好,各持一词,不可开交,最后只好要“美国人”、也就是要我,来发表意见。

  “这个我可说不好,”我说,“反正我过去有一个朋友,开车去拉斯维加斯,半道上车翻了,晕了过去,等到再睁开眼一看,自己在医院里躺着呢,两条腿已经锯了……”

  书丽红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王胖子笑着骂我∶“美国人净他妈说邪性事儿!”

  “这还算好的呢,不就少了两条腿嘛,还有一朋友……”一边说一边看书丽红还笑不笑了?

  王胖子机贼,立刻注意到了,话题转开以后,就吵吵着让书丽红敬我酒。

  书丽红爽快地走过来,紧挨着我站下,双手捧着一大杯白兰地,说∶“史老板,我敬您一杯酒。”

  “为什么要敬啊?得有个说头啊。”我抬头看看她,那十只卡在玻璃杯底座上的手指跟象牙的似的。

  “祝你……”她想了想,“祝你失去双腿的朋友早日恢……”还没说完又噗哧一声笑起来。

  我也笑了半天,问∶“怎么喝?”

  “您随意,我干。”说完,屏住气,举起杯一口喝了个精光。

  王大胖子说∶“美国人不能客气吧?”

  我也干了一杯。

  “书、丽、红。小书儿。”我说。“这个姓稀罕啊。湖南人吧?”

  书丽红睁大了眼睛说∶“史老板怎么知道啊?”

  “书嘛。你们姓书的是胡人,不是汉人。元朝的时候跟蒙古人从西亚到的湖南。”

  “什么叫胡人啊?胡说八道人啊?还是糊里糊涂的人?”书丽红说罢突然高声大笑,看样子酒劲冲上来了。

  王胖子说∶“小书,坐过去,坐过去,挨着你史哥,和你史哥好好喝几杯。”

  书丽红坐了过来。她穿一身白领女孩上班时穿的深蓝色套装,质地不错,里面是丝质的白色衬衣。坐在椅子上,裙筒被臀部和双腿撑得紧绷绷的,膝部的肉色长丝袜在灯光下微微闪光。

  “丫头啊,”我说,“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也带来了我的烦恼啊!”

  书丽红也引用流行歌曲,学着邓丽君的腔调说∶“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我们碰了杯,又是一饮而尽。

  我站起来拿了酒瓶子又满上了,说咱们既然有缘相见,那就非连喝三杯不可。书丽红也真不含糊,端起杯子又要喝。娟子噌地一下站起来,被王大胖子一把拽住了。书丽红对娟子说“姐,你放心吧,我没事,今天高兴”,说完把酒喝干,然后把酒杯倒过来,举到我鼻子前面,说∶“史哥,我可喝完了,该你了,你喝不喝呀?”一滴残酒顺着杯壁滑落下来,滴在我的裤子上。

  “你要用白兰地给我洗澡啊?”我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说,连忙扯过餐巾来给我擦。擦完,抬起身来自己倒上一杯酒,说要罚自己一杯。被我拦下了。

  她目光迷离地看着我,只是笑,眼睛周围一片红晕,就像有谁用苍蝇拍在那里拍出来一片不均匀的红斑,被保养良好的白皙皮肤一衬,真是艳若桃花。她的背后,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下面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明灭闪烁。

  那天我喝得有点儿大。王胖子和张总叫起劲来,喝吐了。娟子吃力地扛着王胖子肥重的身体往外走,一边对我说“史哥,拜托你把丽红送回去可以吗?”我回答说当然可以。进电梯的时候,我栽歪了一下,被书丽红扶住了。

  我的车是从一个机关连带着司机一起租来的,89年的奔驰,旧了点儿,但新的租金太贵,汤姆那边不同意,只好将就了。

  书丽红搀着我进了后座。所谓“酒壮怂人胆”,车刚一开动,我就攥住了书丽红的手。她没有抵抗,一动不动地坐着。我想象着那几根象牙一般的漂亮手指。车转弯的时候,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过来,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凑过去吻她。她把我推开了。我再次努力,再一次遭到了挫败。

  她腰板直直地坐在车座上,双眼平视望着前方,从侧面看,脸上保持着笑意,额头小而饱满,到了接近发际的地方,变成了一个45度角的小斜面。鼻子美丽精巧。我仍旧握着她的手,拇指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摩挲着她那长长的手指。我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北京?她说已经七、八年了,在长沙上的大学,毕业以后就来北京找工作,现在在一家商城做市场营销。习惯了吗?习惯了,非常喜欢北京。为什么?为什么嘛……她想了一会,然后说她觉得北京可以把她身体里埋藏着的潜质挖掘出来。我笑嘻嘻地说你身体里的潜质什么样儿,让我看看行吗?说着我又把她抱过来要吻她。

  她一边笑一边躲闪,说∶“你喝醉了吧?”

  “没有啊!”

  “我觉得你醉了。”说着身体向旁边一移,离开我一尺远。

  她住在皂君庙的一幢公寓楼里,车开不进去,只能在路边停下来。我说我下去送她到家。她说不用了,谢谢史哥。我要了她的名片。她打开车门,一闪身就钻了出去。

  推开家门,发现所有房间的灯都亮着。客厅里的电视机也开着,唐玲玲斜倚在沙发上,一副聚精会神看电视的样子,实际上已经睡着了。她工作压力非常大,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是家常便饭,经常比我回家还晚,有时连澡都顾不上洗,倒头便睡。我们经常是在吃早饭的时候才说上几句话。所以我一见她在,倒有些不知所措。

  正当我蹑手蹑脚地转身往卧室走去时,她醒了。

  “几点啦?”我听到背后在问。

  “刚十点。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啊?”

  “怎么啦?嫌我早啊?”

  “你看!嘁!”

  “你别嘁!我好不容易早回来一天,你一点儿都不惊喜。”

  “我惊喜啦,你没看见呀!我也不能老惊喜着吧?”

  说完转身又要溜,没想到动作过猛,搅起一阵风。

  “哎?你身上怎么一股香水味儿呀?”她警觉起来。

  简直比汤姆·克鲁斯的鼻子都灵!估计是刚才从书丽红身上沾来的。

  “不可能!我从来不喷香水儿。”

  “又去‘天上人间’了吧?”

  “没有啊,我对那种地方根本没兴趣。”

  “胡说八道!去年你天天去。”

  “那是守林非拉着我,不去不行。”

  “他嫖你也嫖吗?”

  “这是从何说起呀!我和他不是要合作嘛,那是应酬。为了理想总得牺牲点儿什么吧?”

  “少跟我油嘴滑舌!我就问你今天去没去?”

  “没去!”

  “我不信!”

  “爱信不信!”为了充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一急,把话说吐噜了——“我要真去‘天上人间’能这么早就回来吗?”

  我喊了一声尿急,落荒而逃。在卫生间,我就着水龙头把手脸仔细擦洗一遍,连脖子都洗了。然后走到卧室,脱下西装外套挂在壁柜里。镇定了一下以后,回到客厅。

  我在唐玲玲身边坐下,以尽可能温柔但又不过份到酸的程度的语调说道∶“够累的吧?要不要来瓶啤酒?”

  她脸上果然露出笑意,想了想说∶“来一瓶就来一瓶,今天难得轻松一下。”

  我马上起身去厨房取了啤酒,又给自己沏了杯酽茶,一手端一个回到客厅。刚坐下,唐玲玲忽然说“你怎么不喝啤酒啊?”。我说刚才吃饭时喝了,不想再喝。她撒娇地说你再陪我喝一小瓶嘛,我一个人多没意思。我只好麻溜儿地又去取了啤酒来,顺手又拿了两只玻璃杯,技巧高超地将两只杯子里注满啤酒。

  我们俩碰了杯,说了声“”,一人在杯口抿了一小口。我放下酒杯又赶紧端起茶来喝。

  “啊,太美啦!”唐玲玲非常满足地说,脸上的疲惫好象一扫而光。“真希望每天晚上都能这样和你一起呆着,什么也不做,喝喝酒,看看电视。”

  “是啊,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啊。”

  “你真这么认为吗?”她满脸期待地问我。

  “真的呀,夫妇二人,一个小世界,就像菲兹杰……”

  她往沙发扶手上一靠,两腿一伸,脚尖戳进我的腿部和沙发面之间的缝隙里,吓得我一抬屁股赶紧躲开了。

  “你躲什么!”她面色立刻一变,提高嗓音问道。

  “我没躲呀……我、我……你要干嘛呀?”

  “我想把脚伸到你腿下面,我喜欢这样,你不知道吗?”

  “咳——!”我不禁笑了起来。“我以为你要踹我一脚呢!”

  “我平白无故踹你干嘛!”她没好气地翻了我一眼,扭过头,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又咚地一声放在茶几上。

  真他妈倒霉!费了多大劲哪,刚伺侯好,又瓦塌(上海话∶坏)了!

  沉默了好一会。

  她忽然坐过来(这回我绷住了一动没动——不用怕,顶多抽我一嘴巴,没什么了不起),靠在我身上,柔声细气地问∶“你说真话,我脾气真那么不好让你害怕吗?”

  “没有啊,你没有啊,挺好的……”

  “抱抱我!”

  我搂住她的肩膀。她把头放在我的肩和腮之间,头发上飘来熟悉的气味,手伸过来,摸索着我的另一只手。我送过去,她抓住以后,分开手指和我的交叉在一起。我被动地给她握着,什么感觉也没有。真所谓“摸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摸右手”啊!

  “唉,太累了!”她在我怀里叹了口气,说。“你看这么多年我就没闲过,念书的时候,紧张,工作了,更紧张,挣钱越多越紧张。我原来皮肤多好啊,一点儿妆不用化,谁见着都夸我‘这小姑娘皮肤真好!’现在呢……哎你说我要不要去做个拉皮呀?”

  “别介别介!咱家这丫头永远用不着拉皮!”

  她噗哧一笑,仰起头来吻了我一下,说∶“傻瓜!”停了一停,又说∶“有时候我跟你急并不是冲着你的,受各种因素影响,跟你没关系。其实我很心疼你。你能理解我吗?”

  “能理解,能理解。”

  她再一次仰起脸,下巴几乎举平了,眼睑微合。我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她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变,说∶“不行,还要……”

  我只好又一次吻她。她的嘴唇张开来,伸过舌头,两臂紧紧缠住我的脖子。我在动作上迎合着她,但兴味索然。

  她感觉到了我的淡漠,渐渐停了下来,前额贴在我的脖颈上,一只手仍挂着我的肩膀。这样默默地过了好一会儿。

  “你累了吗?”她低声嘟囔着问。

  “嗯,今天特累。”

  不用看她的表情,都能感觉到她有多失望。

  我们的目光转向了电视屏幕,看起电视来。

  我想和她聊点儿什么,可想了半天没找到话题。我端起酒杯来要跟她碰杯,她说不想喝了。我也放下了酒杯,改喝茶。电视节目实在太枯燥了,我拿起遥控器来调频道。她说你乱按什么呀,我还看刚才那个!我只好又调回了刚才的频道,看着屏幕里一群智商极低的人互相争抢着说出一大堆智商极低的傻话。

  这是五月的北京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情人们的接吻声响成一片,每一分钟都有人在射精。刮风的季节已经过去了,热辣辣的夏天正在降临。

  我先洗了澡上床,拿了本英文《商业周刊》随便翻。一会她也来了,待她钻进被窝躺好,我伸手关了灯,也躺下了。她本来是背对我侧身躺着的,过了几分钟,忽然翻过身向我凑过来。我习惯性地伸出胳膊让她把头枕在上面。她挨紧我,脸颊在我肩上来回摩擦着,手身进我的睡衣里抚摸着我的后背。一阵倦意袭来,没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给书丽红打了个电话。

  “哦,史老板啊。”她的语气好象有些意外。

  “你昨天晚上没事儿吧?”

  “没有啊。”

  “我以为你让人打劫了呢。”

  “别开玩笑了。”

  “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今天呀?我工作忙死了……”

  “再忙也得吃饭啊。要不我给你送个汉堡包去?”

  她笑了一声,又停了一会。

  “那好吧。”

  “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

  我们约在兆龙饭店,那儿离她的工作地点很近。我到了以后,跟司机说不用等了,吃完饭我自己回去。

  她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来了以后,什么也没解释。我说我打你的手机怎么没开机呀?她一笑,说对不起啦史哥。

  她比前一天晚上显得矜持,但点的菜都是最贵的。我问她喝什么酒?她说今天可不敢喝酒了,喝完不舒服。我独自要了啤酒。

  “你的手真漂亮!”看到她用湿毛巾擦着手,我情不自禁地说。

  “意思是人不漂亮。”说完她含义不清地笑了一声。

  “没那意思。人更漂亮——我还没说完哪,你接得太快了。”

  “乱讲!”

  “真的!气质尤其好,好得让我心乱。”

  “史哥见到女孩子都这么说吧?好象小说里的话。”

  “是吗?小说里写得出来这么深刻的话吗?”

  “深刻倒不深刻,酸是一样的。”

  嘿,这个湖南妹子嘴还挺厉害!想起昨天晚上她看着我的那种迷离的眼神和肆无忌惮的笑,与今天差别很大。一时间我对她有点儿拿不准了。

  我迅速喝光了一瓶啤酒,又要了一瓶。书丽红低着头吃饭,我不说话,她也不说。

  “你今天有心事。”我说。

  “是吗?你怎么知道?”

  “我会观察。”

  “可惜你观察的不对。我就是累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工作特别多。”

  脸上确实有些疲惫,妆化得比昨天浓一些,虽然像是经常做美容的样子,但眼角已经出现了一些细密的皱纹。真是岁月无情啊!什么样的美人也经不住时间的咬啮。书丽红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一道坎儿上,再向前一步,就该身不由己地往下坠了。而我这个挺着圆圆的啤酒肚、身体已经发了福的老花棍,如今泡妞儿,得费多大的劲哪!想到这儿,情绪顿时低落下来。

  她的手机响了,她从手袋里掏出话机,看了看显示屏,犹豫了一下,接通了。

  “我和朋友一起吃饭呢……对呀,对呀……明天再说吧……没关系,我知道……好,就这样吧。”

  “还挺忙。”我说。情绪进一步低落,觉得这顿饭吃得没劲。

  她可能很会察言观色,看出了我的变化,所以主动说起话来。我有一点厌烦,觉得她是装出来的。可转念一想,我不也是装嘛,目的不就是泡妞儿嘛,倒要求起对方来了!心里略略平衡,顺着她的话乱侃起来。但总而言之,丧失了当初的兴致。

  吃完饭走到饭店门口,我让穿制服的服务员叫一辆出租车。

  “你的车呢?”书丽红问。

  我说司机的孩子有病让他回家了。其实我原本打算的是和她一起回皂君庙进了她的卧室就不出来了。

  我要送她。她说不用了,不顺路,我自己打车。

  告别时,她和我握手,说∶“谢谢你请我吃饭,再打电话!”然后对我亲热地一笑。那是百分之百的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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