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聊二爷大笑离人世 魂散后尸骨育芳姿
正说着,就见爷爷要把把院子里的火炉子往南屋里抬,突然腿脚一软跌倒在地,小轩子正坐在院子的小方桌前写作业,见爷爷跌倒了,拍手笑道:“真好玩儿,爷爷是大人还摔跟头!”
玉妹见状,忙跑过去把爷爷扶起来。说道:“爷爷,您摔疼了没有?”
聊二爷站起来说道:“还是我大孙女知道心疼爷爷,你这个小奸子,小小年纪就没有好心肠。不是我柳进宝的后代。”
聊二婶儿闻声从西屋出来,说道:“这么大个人,还摔跟头,怨谁呢?只怨你自己没个长远的算计,常言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不,灾星就找上门来了。你心里明镜似的,你就是因为填不饱肚子,腿脚才发软。这可是天大的笑话,一个做了几十年鸡鸭鱼肉的大厨子,老了老了,竟变成寄在儿子屋檐下靠吃窝头就咸菜,填不满肚子过日子。你不是没有手艺,也不是没有机会。当初让你在北京饭店转正,你就是没见识,只要当临时工,图当时拿钱多。现在你干不动了,没混个正式单位,没有退休费拿。连我跟你一块儿,寄在儿子门下过这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今天是摔个跟头,明天软的爬不下铺来,也不是玩笑话。可惜了你一身的本事,到头来混个两手空空。”
聊二爷自知聊二婶儿说话虽不给他留情面,却也是无一句虚言。自知理亏,加上就是腿软心慌,只想往铺上躺。由着聊二婶儿唠叨着,扶着玉妹的肩进南屋躺了下来。那玉妹本想把自己当选为少先队中队主席的事告诉爷爷,此刻也没了兴致。
天刚是深秋,聊二爷却像在寒冬腊月的冰天雪地里躺着,全身的血脉停滞了一般,自从抬炉子摔了一个跟头,躺在小南屋的铺上真的再也没爬起来。小龙起初还背着他去了一趟医院,医生也没开什么药,只是让老爷子增加营养。医生这话,一点用都没有。别说增加营养,就是喝玉米面粥聊二爷也是不好意思喝饱的。没几天的功夫,聊二爷全身浮肿起来,只觉得皮肤都要撑破了。聊二婶儿一天到晚照顾六个孙子孙女,买菜做饭都干不过来,哪有闲工夫对老伴儿嘘寒问暖,体贴入微的。倒是大儿媳吴文英,见公公落到这步田地,想着平日里对自己和玉妹都是尽心尽力的照顾,也就不避嫌给公公洗澡换衣端屎倒尿毫无怨言。怎奈聊二爷全身浮肿了整六十天,突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变成骨瘦如柴,皮包骨头。
不知不觉中,聊二爷骨瘦如柴,有气无力地又在铺上躺了三十天。这日傍晚,聊二婶儿伺候一家人吃完棒子面窝头,就咸菜喝完棒子渣稀粥。见冰天雪地的,老爷子躺在南屋,大气不出一声。中午端过一碗稀粥也不肯喝,只是用乞求的眼光看着聊二婶儿说道:“奶奶,我心里就想着吃几个净羊肉大葱馅儿包子。”
聊二婶儿见老爷子生病以来第一次张口求她,心中也想起老爷子平日里仗义疏财,但凡挣了钱也是一分不留尽数交给她养家糊口的。自己十七岁嫁到柳家,老爷子虽没把她捧到手心里,却也是待她不薄。人前人后给足了她面子。富人家太太才穿得起的小羊羔皮袄,老爷子也舍得给她买。如今老爷子气数尽了,靠儿子吃饭,这也是万般无奈的事。想到老爷子当年的种种好处,如今这日子再艰难,借钱也是要让老爷子吃上这包子的。好在大儿媳每月还给五元钱,中午抽空跑到聚宝源买了二两羊肉馅儿,精心做了四个小包子,刚出锅冒着腾腾热气就端到南屋来。
恰巧玉妹也在南屋,正坐在木椅上伏在小橱柜上写作业。聊二婶儿心中一惊,双手一软险些把端的盘子掉在地下。倒是玉妹手急眼快,把盘子接过来,一边吸鼻子,一边说道:“奶奶,这包子真香啊!”
聊二婶儿刚要发话,玉妹已经把盘子送到聊二爷枕边。
聊二爷看见枕边放着的四个热气腾腾喷出热,吐出香的包子,顿时睁大了眼睛,努力伸出只剩下一层皮的左胳膊,颤巍巍地用手抓起一个包子就要往嘴里塞。玉妹忙说道:“爷爷,您慢点儿,小心烫着。”说罢又靠近包子吸了吸鼻子。
聊二爷见状,鼻子一酸,流出两行灼热的泪水。刚走到嗓子眼儿的包子生生哽塞在那儿,吐之不出咽之不下。含混不清地说道:“玉妹,爷爷吃不了四个,你也趁热吃两个吧!”
玉妹忙说道:“爷爷,这四个包子不比水煮的小饺子大多少,还不够您塞牙缝的,你就别让我啦。再说,我现在不是那么贪嘴的,不过奶奶做饭就是香,热汤面的味道都让我吸鼻子,就更别说这净羊肉做的包子啦。”
聊二爷听了忙说:“玉妹你真的不吃,爷爷就全吃啦!爷爷此刻就像饿死鬼转世,除了想填饱肚子。脑子里全是空的。”说罢一口一个,囫囵吞枣,四个包子进了肚子。
聊二婶儿站在一旁,看在眼里,一句话没说,那眼泪成串成串控制不住往两腮上流。见盘子空了,便一声不吭地拿了去了西屋。
掌灯时分,聊二婶儿见二儿媳下了班,伺候她喝了白菜汤,吃完窝头。洗完碗筷,见天寒地冻,几个孙女业已入眠。就说道:“小梅子,我先回南屋了。估摸着小龙也该从饭店出来了。可从王府井骑车到家怎么也要一个钟头,何况是冰天雪地的,我就不等他了。他回来炉子上做的是开水壶,够他喝碗热水,洗脸烫脚用啦。”
聊二婶儿回到小南屋,摸黑上了铺。把小轩子往靠东墙推了推,又轻轻地把玉妹向靠西墙的聊二爷身边挪了挪,腾出自己容身的地方。刚要闭眼,就听聊二爷说道:“奶奶,您躺下了吗?”
聊二婶儿说道:“是啊,我这么轻,也吵醒你啦?有事吗?”
聊二爷说道:“刚才我是睡香啦,还梦见雪莹,这孩子到了阴间还没忘了我这穷爸爸,对我说,爸,今后就不麻烦我妈照顾您啦。您也该过来陪陪我,咱们父女俩相依为命的日子到啦。我等着接您呢!我还问,上你那儿住,你的房子能摆下两张铺嘛?雪莹又说,这里是天堂,一尘不染的,您扯块云彩就是床。您来了不但住的宽敞,是空中的任风轩,全是雕梁画栋的楼阁,吃的是琼浆玉液。您这大厨子到这里不用动手,就凭空想象,应有尽有啦!我还要问别的事,就觉得玉妹的胳膊压在我身上啦,这才知道是个梦。醒来就口渴,真想喝碗龙井茶。”
聊二婶儿顿时心脏一阵刺痛,暗想,老爷子今天反常,平日里没这么多要求,更梦不到雪莹,久病卧床的人突然梦到亡亲总是不祥的。想到此也不顾疲劳,好在棉被还是凉的。忙披衣下了铺,边说道:“许是今天吃的包子我放盐多了,你才口渴。正好,炉子上一壶开水,我去给你沏碗龙井茶来。”
聊二婶儿把沏好的茶用盖碗端进小南屋,忙把玉妹叫醒,说道:“快扶你爷爷坐起来,这喝茶不比吃包子,身子坐不正就会呛了肺。”
待聊二爷喝完茶,祖孙两小心把他放平躺好。聊二婶儿也不敢上铺,就怕老爷子还有什么事要伺候。果然聊二爷喝完茶来了精神,说道:“奶奶,先别关灯,我有话说。”
聊二婶儿说道:“行,我先不关灯,就坐在椅子上,看你还有什么事吩咐。”
聊二爷说道:“奶奶,自打您十七岁进了柳家的门,我这个当丈夫的,十天倒有八天不在家,劳你进门就伺候婆婆,生儿育女。我这几十年也没让你过上温饱的日子。如今还累您不得安生,我真是对不住您呀。”
聊二婶儿说道:“人受一句话,佛受一炷香。老爷子今天一句对不起,我也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聊二爷说道:“玉妹呀,你投胎来到我柳家,我这当爷爷的虽不能把你当公主宠爱,也是尽我所能了。可惜你投胎投错了门,父母也不懂得怜惜你,爷爷是指不上了,奶奶也自顾不暇。你要上好学,有了大学问,才好安身立命。爷爷不图你能光耀柳家的门庭,爷爷自个也愧对祖宗。只盼你没病没灾,挣钱能养自己,有自己的房住,填的饱自己的肚子。活得长长久久,我也就闭的上眼睛啦。”
玉妹见爷爷很久没这样兴奋了,便说道:“爷爷,我长大有了工作挣了钱,养活您和我奶奶。”
聊二婶儿说道:“眼珠子都指望不上,还能指望到眼眶子?玉妹,爷爷、奶奶疼惜你并不是要你报答,就只是你做了我们的孙女,虽没有锦衣玉食,我们是用一腔心血来待你的。什么时候想起爷爷、奶奶,心里温暖,这就够了。”
聊二婶儿正对玉妹说着,忽听到聊二爷大笑一声,随后说道:“我走啦!”
聊二婶儿心中咯噔一声响,只觉心脏让猫狠狠抓了一把。再看老爷子,已经断了气。聊二婶儿忙让玉妹穿衣下铺,说道:“玉妹,你爷爷无常了,快去前院叫你的父母来。小轩子,快醒醒,你爷爷不在了,你要穿好衣裳给你爷爷守灵。”
聊二婶儿用手把老爷子的双眼合上,说道:“虽说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去,但凡人俗胎,也算计不出哪天离开人世,猛地一走,还真是连近亲都没能告别。”
小轩子朦胧中听到奶奶叫他穿衣下铺,揉了揉眼睛看了聊二爷一眼说道:“奶奶,我爷爷明明在睡觉,您怎么说他走了呢?还不让我睡觉。”
聊二婶儿还未顾上和孙子解释,那大龙夫妻和闻声惊醒的金家人都赶到小南屋看个究竟。吴文英见公公鼻息全无,想到公公在世时善待她的百般好处,不由得心如刀绞,放声痛哭起来。金老太太的儿媳金大嫂子也随着痛哭失声。那吴文英哭道:“爸爸呀,您怎么撇下我走了?就是您疼惜我,今后让我向谁诉诉我的委屈呢?”
那金大嫂子也泣不成声,哭诉道:“二伯呀,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这院子里离不开你的笑声儿呀!”
聊二婶儿忙制止道:“大媳妇,金大嫂子,你们都先别哭,亡人的灵魂还没离开这南屋,千万别吓着他。”随后又叫道:“大龙,快去你大伯家报个丧!先请他们老两口过来,和亡人告个别。”
正巧小龙骑车刚进院门,忽听得院子里有哭叫声,正纳闷深更半夜会发生什么事,一进里院,见小南屋里众人进进出出,忙放下车也凑到南屋里看。聊二婶儿见小儿子下了班就说道:“小龙,你回来的正好,也别歇着了,快去寺里去抬水门汀,你老子走了。”
小龙不相信,进南屋见老爷子在安详地睡觉。就不由得愤怒起来,埋怨道:“妈,我爸爸不是躺在铺上睡得好好的,怎么就说他去了呢?这种事也是能轻举妄动的?”
聊二婶儿说道:“小龙,这时候我还能无事生非吗?你过去把手放在老爷子的鼻子下,看还出气吗。”
那小龙就是不相信,走到老爷子头前用手在鼻下试了试,果然没有了气息。但见老爷子一副睡态,安详而宁静怎么也不像亡故了。就说道:“不出气又怎样,不过是人老了,长期卧床,气出得慢了,兴许一会儿就出气了。”
聊二婶儿说道:“俗话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人活的就是一口气,老爷子没了这口气就是去了。”
金庆生见小龙就是不肯承认这个现实,就劝道:“小龙,听大哥一声劝,人死不能复生,别说你是老爷子的儿子,就是我这两姓旁人,整日里做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说是去了,我穿衣裳手都打哆嗦,从心里接受不了这事实。就是知道是真去了,这几十年的感情又怎么让我受得了?可你就不能逃避这现实,当初我妈走的时候,我还不是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可我有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再说,但凡是个活物,都有生就有死,谁也逃不过这一劫。还是我陪你去礼拜寺,赶紧去借水门汀,耽误时间太长,亡人身子硬了就不好办了。”
小龙这才意识到,老爷子是真的消亡了。顿时一种绝望刺痛了他的心肺,泪如雨下,抽泣不止,哭道:“爸爸,是我害了您,是您这儿子不争气,没本事,连您有病也没钱给您看,是我害了您呀。”
聊二婶儿说道:“咱们族规,在亡人面前是不讲哭的,人去了,是解脱,是难得清闲!老爷子是大笑去的,他知道活着只有受罪了,不如早到真主那儿报到。再说办正事要紧,人活着没房子住,一家人挤挤倒能凑合,亡人可是要一人一个坟坑的。还得赶紧想办法去找坟地买香料,那儿容得你哭丧,这请老师傅,打整,念经,买白布做孝衣,炸油香,找车。向亲朋好友报丧,件件事都不是好张罗的。”
小龙这才知道,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是掌控不起来的,所幸母亲临阵不乱,指挥有方,看着大伯大妈过来只会痛哭流涕,帮不上任何忙,心中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龙从饭店找来两辆大卡车,总算把亡人用买抬抬出了金家小院。按国家规定,来到郊区海淀区生产大 队。小龙拿着民政科开的土葬证明,生产大队的办公室一位中年男性村干部,强调不能接收。言及土地不够用,已不接待实行土葬的亡人。小龙一听就急了,说道:“到这里来埋葬是国家的规定,又不是我自愿来的,如不能接收,让我把亡人埋到哪儿去?”
那位村干部说道:“原来的墓地已经变成了果园,已种满了桃树,国家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不执行,不过如果你们一定要在这里下葬,要约法三章,否则免谈。”
小龙说道:“就是约法六章,我也要同意。因为我不能把亡人再拉回城里,你就谈条件吧。”
村干部说道:“这第一是,如果埋这里也只能埋在桃树下;第二不能立坟头,更不能立碑;第三,因亡人葬在了桃园,自然不能到这里来祭奠游坟。”
小龙听了只觉在冰天雪地里被人冷不丁地又浇了一桶凉水,里里外外都是冰凉。可他没有退路,只好无条件接受村干部的约法三章,把自己的父亲埋在了一棵桃树下。来送葬的几十位亲朋好友,在聊二爷葬身之处的桃树下无不痛哭失声,众人不但永别了聊二爷这个活生生的人,今后要想到他这个葬身之处祭奠都是不可能了。
那小龙更是绝望到极点,哭道:“老爷子,您刚强一辈子,最后变成桃树的营养。咱们父子一场,从今后真正是诀别了。不但看不到您的人,就连在您的葬身之处烧柱香也是不可能了。”
有一首《菩萨蛮》专为聊二爷一论:
行侠仗义心良善,
烹调手艺江湖赞。
潇洒在八方,
任凭曲径长。
身衰归斗室,
了却平生志。
无力护桃花,
化成肥育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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