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惊变数秃鸡成俊王 遭厄运玉葵是脑残

　　聊二婶儿小心接过这只小秃鸡，疼爱地抚摸着它那无毛的肉体，说道：“怪可怜的，不论美丑都是来世间一场。小可怜，到我家里了你就是宝贝。玉妹，快把你二伯那个装皮鞋的纸盒子拿来，咱们先给它一间好房子住，再喂它一点儿窝头渣儿吃。”

　　玉妹问道：“奶奶，我姥姥给鸡喂小米。您喂它窝头渣滓吃，行吗？”

　　聊二婶儿说道：“吃小米，那只是你姥姥家的鸡有这福气，你不知道，你姥爷家旁边的大煤厂，那院子和房子都是你姥爷家的。多少年了，听你妈说，煤厂每月给你姥爷二百斤小米当房租。尤其解放前那些日子，国民党发行了金圆券，市面上一天一个价，最后拿一麻袋的金圆券去买一斤棒子面。那时候穷人富人的分别，有钱人就不算富，有粮食的人家才算是富足的好日子。你姥姥家光小米就每月有二百斤，老两口吃不完，还吃着门口纺织厂的房地租，自家又卖切糕，拿小米喂鸡就舍得。那日子就是滚雪球，越滚越富裕。咱们家前两年，你爷爷身子骨还硬朗，常有饭店请，挣的钱多些，还能养家糊口。这几年你遇到六个妹妹，一个弟弟，别说鸡吃不上小米，就是人也只能混得三分饱。如今发行的人民币倒是六分钱买一个炸油饼，好几年了还没长过价。可你爷爷又到了古稀之年，不能没白天没黑夜地站在灶前炒菜，当不了大饭店的厨子，家里的天就塌了一大半。偏是收入减少，吃闲饭的人多，日子又走下坡了。我正想和你爷爷商量打算让你们单过，你妈只有两个孩子，可你梅娘儿生了五个孩子，再这么吃大锅饭，你妈就吃了亏，我也不好偏着你，你是没受过委屈的，如今我也顾不过来了。”

　　当晚，聊二婶儿把吴文英和大龙都叫到里院西屋，一家三代人聚在这不足二十平方米的两间房里，聊二爷自觉理亏，坐在八仙桌的左侧一声不吭，聊二婶儿正襟威坐在八仙桌的右侧。聊二婶儿说道：“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今天借着玉妹第一天上学的机会，我就把家给分了，从此，大龙夫妻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单门立户，我们老两口子和小龙一家凑合着过。老爷子如今说不了大话，我又不能甩下这五个孙子孙女不管。今天凡是文英娘家的陪嫁，在这西屋的尽可全部拿走，玉妹吃饭穿衣上学，一切费用，全部由大龙自己出。两家的房子都小，不够住，从此玉妹、小轩子，和爷爷奶奶住在小南屋。家里本来就一穷二白，也没什么东西可分。大龙，就从厨房里拿走几个碗，几双筷子，明天你另购置锅盆儿，独立成家吧！我们二老不靠你养，你也争口气，把自家的日子过好。”

　　小龙说道：“哥，爸、妈偏疼玉妹，我也一样。一起过时，我虽孩子比你多，但玉妹没受到半点委屈。快乐琴是我给她买的，小人书和看图识字的书都是我买的，这学期的学费也是用我刚发的工资交的。她四岁我就教她练功，窝腰、劈叉、拿大顶，翻跟斗，长的这些本事，都是我的功劳。你只有两个女儿，日子该比我富裕多了。我希望玉妹跟你能过上好日子。”

　　文英说道：“爸，妈，虽是分了家，二老要跟小龙过。我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今后我每月给妈五块钱，也尽尽我对公婆的孝心。”

　　却说聊二爷自分了家，虽是不能天天外出挣钱，隔三天过五日的也还是有单位请。经学院，人民出版社，民族宫等处都留下他的足迹和手艺。聊二爷虽是年过花甲，还是热衷于干临时工，哪个单位要给他转正，他就像被剥夺了自由，马上就辞去工作。聊二婶儿劝他转成长期工，他全然不听。还振振有词地说道：“我这一辈子都无拘无束，临死之前，就更不能受人管束了。”

　　自分家后转眼到了深秋，聊二爷赋闲在家，有些日子没人请了。聊二爷衣袋里没了钱，自觉吃着儿子的饭不硬气，便找了一条长板凳，板凳一头绑上磨刀石，扛到肩上，领着二孙女玉雪，走街串巷，磨剪子戗菜刀。这日，外出累了半天，挣了几块钱回家，因喜欢玉雪容貌长得像古代绢人，又和邻居彩蝶的模样相近，都是眉清目秀，伶俐温柔之脾气。在众孙女中尤其喜爱。就拿出两块钱交给二儿媳，让她给玉雪买一块衣料，给她做件衣服。那小梅子拿了钱，抽空买了一块时兴的印花府绸布，剪裁了一件卓娅衫，穿在玉雪身上，锦上添花更加可爱。原来家中收支已入不敷出，根本无钱给孩子们添置衣裳，如今玉雪能穿上新衣裳，聊二婶儿见了心中不快。说道：“老爷子，今非昔比，家里的钱一分钱我都掰成两半花。我知道你的心性，又用在偏疼玉雪身上，可家里不算玉妹、玉葵，你还有四个孙女，你拿钱只给玉雪买衣裳穿，总是不公平，委曲了其他的孩子。你这样行事，不让我佩服，你就不能一碗水端平？”

　　聊二爷说道：“兜里没有钱，憋倒英雄汉。我做事不像你面面俱到。我疼爱玉妹，那是她先入为主没的比。现在六个孙女，唯有二孙女玉雪合我的心意，自然就偏爱她。要想六个都顾着，我还真没这本事了。”

　　老两口正争执着，玉妹放学回家，先去鸡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头生红鸡冠，全身披锦绣的大公鸡。聊二婶儿见了，忙走出西屋，玉妹说道：“奶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只在鸡中算是最漂亮的鸡王，就是几十天前那只又秃又丑的小鸡，当初我还千方百计地要换掉它。当真是丑小鸭变成天鹅了。”

　　聊二婶儿说道：“可见，俗话说的，不能用一时成败论英雄，粪土还有一翻。小丑鸡能变成鸡中之王，何必说人的命运，只要人不死就不能轻下断语。人这一辈子，谁知何时能走运呢？还有句俗话，年轻受苦不算苦，老来有福才是福，做人就怕老来贫。”

　　玉妹说：“我妈还没下班，不知玉葵又滚屎蛋了没有？我先去看看。”

　　聊二婶儿说：“玉葵这孩子不知怎的，只往长里长，不往宽里长，小脑袋比刚出生时大不了多少。虽说是身子像雪团似的白细嫩滑，五官也极秀气，可那两只小脚面总是绷直着，像在跳芭蕾舞。弯不过来，就不能站立。拉屎撒尿也不知道，一天就会傻笑，都快两岁了，不会说话，倒不着急，论说玉燕比玉葵还小两个月，可早就满地跑了。不但会叫人，还自己吃饭喝水，大小便都知道叫人帮忙。玉妹，一会儿你妈下班，你还真要提醒她，让她抽空带你妹妹去医院看看，问问大夫，你妹妹到底是什么病？”

　　其实吴文英早就心中忐忑不安，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二女儿真的有了毛病。这天一经玉妹提醒，也决心找医生给玉葵的身体彻底检查一遍。选了星期日吴文英就抱着玉葵带着玉妹，到离家不远的中苏友好医院看病。医生会诊说是大小脑发育不全。最多活到十四岁，七岁是一个生死关。

　　大龙听说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竟然患有先天性大小脑发育不全的疾病，就是不肯相信，没事人儿似的满不在乎。吴六太太知道了宝贝外孙女得的是不治之症，虽是不愿意相信，但仔细琢磨，玉葵的确是到了该会走路时不会走，该能开口说话时不会说，站又不能站立，拉屎撒尿也没有反应，整日里就会咧着樱桃小嘴儿傻笑，也就冷了心肠不再三天两头来金家小院看她。那吴文英，虽是不能说出玉葵没病的理由，可中苏医院的专家，给这么小的孩子就判了死刑，心中仍是不甘。就到处求医，不但变卖了自己的那些珠宝首饰，就连从娘家陪嫁过来的两只硬梨花木的箱子四角上镶的铜框边，也都撬了下来卖给收废品的人。抱着玉葵，一直由深秋看到了隆冬，从儿童医院看到了协和医院，凡是北京有名的医院都跑遍了，没有一家医院能有把握治好女儿的病。更令吴文英气愤的是，有一家著名医院，一位著名的专家，竟建议她把女儿交给医院，供医疗实验，临床观察，还答应给她一笔钱。吴文英当场毫不犹豫的拒绝，说道：“我绝不会把我女儿卖钱，她再有毛病，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聊二婶儿听玉妹说医院有专家要买玉葵做实验，遭到母亲拒绝。便对大儿媳大加赞赏，对玉妹说：“我就佩服你妈有骨气，你妹妹再是不治之症，也是雪团一样的皮肤，完完整整的女儿身。就是前街上长着一身毛，又是毛猴脸的那家人。也有医院要给一大笔钱，让她当实验品。人家父母也是自家养着，绝不送医院当实验品。你妈这些日子，跑遍了北京城的医院，砸锅卖铁，也算对你妹妹尽心了。我的眼睛明镜似的，依我看你妹妹就是上苍派来磨难他们夫妻的。俗话说，要发家，瞧娃娃。你虽是她的姐姐，我是奶奶，咱们娘俩也逃不了清静。”

　　果然不出聊二婶儿的预料，那玉妹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前院西屋的床铺上，玉葵坐在床铺上，满身是屎尿，还在那里傻笑。玉妹放下书包就是先给她脱下衣裤，连屎带尿扔到院里，在屋里，打上一瓦盆热水给她洗澡，换上干净衣裤后，重新把妹妹放在床上，屏住呼吸，再去给她洗沾满屎尿的衣裤。起初每天如此，心中十分不情愿，只盼父母中午比她早到家。一次，偶尔父亲提早回家，见妹妹泡在屎尿中，父亲不管外面是冰天雪地，还是冷风刺骨，就把妹妹扔到院里，一边脱衣解裤，一遍用大皮靴猛踢那个雪团一样白嫩的身体，妹妹不但不会反抗，还一个劲儿的傻笑。玉妹见到这样情形，心如刀绞，从此只盼是自己给妹妹擦屎洗澡，也不指望逃脱这个不想干的劳动。

　　又到了寒冬腊月，大雪封门，聊二爷闲适在家，无法外出打零工。衣兜里一块钱的富余也没有，偏又赶上京城里市面上粮食困难，大龙也不外出当厨子，只是每天上郊区农村地里挖些野菜如鞋底菜，白薯秧子回家当饭吃。聊二爷虽是做了一辈子的城市贫民，但因在饭馆儿当厨子，每天还是能填饱肚子。如今年迈无力又身无分文，只好靠小儿子供饭吃。聊二爷心里明白，并非小龙大逆不道，不孝敬他这个老子，也实在是工资低孩子多，五个孩子都是在要吃要穿的年龄。越是没有，越是觉得五个孩子的嘴都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聊二爷也觉得太怪，平日里面对着鸡鸭鱼肉都勾不起食欲，从不嘴馋，不但吃饭少差一点口味的饭宁可不吃也不凑合。可眼下总是饥肠辘辘，恨不能和孩子们抢饭吃。什么窝头棒子面粥，都像吃海参，燕窝、鱼翅那么稀罕。这天实在饥饿难忍，无奈，只好向聊二婶儿讨要两毛钱，要买一斤挂面吃。聊二婶儿兜里也只是有限的几毛买菜钱，但知老爷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开口要开小灶的。虽是拿出两毛钱，但还是忍不住要叨唠几句：“老爷子，你就是不听人劝，前几年多好的机会，好几家大饭店要让你当长期固定工，退休都有退休费，咱们老两口养老足够的。如今连你的徒弟都退了休，在家不工作，饭店还月月发钱，日子过得多逍遥。你虽有一身本事，老了还要靠没本事的儿子养活。”

　　聊二爷想反驳聊二婶儿，可又没有合适的说词，再加上肚子里的馋虫作怪。只有厚着脸皮，任凭聊二婶儿的数落，接过钱上粮店买了一斤挂面，自己煮了，哪管什么调料和美味，只在面条上撒了一点盐，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三口并作两口，一顿吃了一斤挂面。聊二婶儿见状说道：“这才是越渴越吃盐，这肚子里越没油水，越耐不住饥饿。看你这吃相，哪像一个天天是做鸡鸭鱼肉的大厨子呢。”

　　小龙这日发了工资，想着一家人三十天肚子都装的是稀汤淡水，别人还好说，偏偏妻子又怀了孕，不但吃不好连休息都不能够。想到这里，咬了咬牙，趁星期天休息，买了十个蜜麻花，给一家换换口味。

　　早上，小龙将买回家的十个蜜糖耳朵麻花放在八仙桌上正在分配，除了给妻子两个，全家人每人分到一个。恰巧玉妹进来，小龙问道：“玉妹，今天你爸爸给你买的什么早点？”

　　玉妹看见蜜麻花不由得流出口水，边看边说道：“每天三分钱，买一个小火烧。”

　　小龙说道：“去买你的火烧去吧，今天我是百年不遇的给家里人改善生活，可丁可卯的，没有你的份。”

　　玉妹咽了咽口水，说道：“我还不饿呢，不着急买。”话虽这样说，眼睛没离开桌上的蜜麻花。

　　聊二爷正要张嘴吃蜜麻花，见玉妹贪婪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蜜麻花。暗想，这玉妹小时候各种食物堆在眼前，就像看不见似的，吃东西都是大人哄着喂，好像不知什么叫饥饿。如今这眼神，仿佛几天没吃饭的情景。再看那张漂亮的小脸，少了许多的光泽，心中一阵酸楚，自己虽是饥饿难忍，哪里还能下咽，不假思索的说道：“玉妹，今天巧了，我正好不饿，这个蜜麻花，你就替我吃了吧。”说罢，就把自己的这个蜜麻花塞到玉妹的手里。

　　聊二婶儿眼中含着泪水，把分给自己的蜜麻花，一掰两半，一半递给玉妹，一半递给小轩子，说道：“玉妹，你二伯平日里是最疼爱你的，如今他自顾不暇，我和你爷爷都是要入土的人，吃了这么好的东西也变不成年轻了。别人我也顾不得许多，只是你和你弟弟都是家里没受过罪的，现在日子不好过了，还都没转过弯来，我这份就偏了你们姐弟俩。”

　　小龙沉着脸说道：“我不是狠心不给玉妹吃，只是我哥的日子要比我好过，他只两个孩子，就让玉妹吃不上穿不上。”

　　聊二婶儿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哥是个糊涂人，偏把好日子过得这么糟糕，让玉妹跟他受委屈。可你哥从来跟玉妹没有缘分，他心里疼爱你的儿子小轩子更深些，尤其偏爱你的女儿玉燕。那天我亲眼见你哥从玉妹手里要回三分钱，转手递给了玉燕，说道，让你奶奶给你买火烧吃。我问他为什么不让玉妹吃早点？他说，玉妹把早点钱拿去上书店每天看三本小人书。她既不饿，还给她干什么？”

　　晚上，小龙做了两条糖醋鲤鱼，见玉妹站在火炉边，便笑道：“玉妹，今天的糖醋鲤鱼你可不是看客，是吃客。我现在可明白了，对你好，就是我对自己父母的最大孝顺。”

　　聊二婶儿说道：“俗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其实那句肉上肉，爱不够，才说得更对。小龙，你的五个孩子，虽还没看出哪个是改换柳家门庭的大富大贵之人，好在没有呆傻残疾的。你哥头生的龙凤胎，生下不到两个钟头就死了，让你嫂子白受了一场罪。玉葵，也是天生到世上受罪的，生不如死。不是我咒她，她活一天不只是拖累你哥嫂，也是玉妹的累赘。玉妹这孩子，从出生十二天，我就抱她到街上见世面了，那时家里还有老爷子挣钱，一家人众星捧月的把她养大。如今，偏因这没脑子的妹妹，受这不该受的苦。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先给妹妹抓屎洗澡，我倒是想帮她，可你的五个孩子又缠得我寸步难行。眼见着玉妹瘦了下来，二十四条肋骨看得清清楚楚。这灾难的日子不知几时能了呢？可见一人一个命，半点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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