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西栏赤月未已(4k)
朱颜挪到廊下,暴雨已经歇了下去,这会儿只剩了滴水檐上淋淋沥沥地淌水。
被一个下午同一个夜晚的雨水洗净的空中,捧出了一弯如钩的赤色月牙。
“月若变色,必有灾殃。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黄为德与喜,白为旱与丧,黑为水,人病且死。”
朱颜不知道这种说法有几分可信,她只知道自己从来也不信那些,可……可心中还是难免因为赤月的一些传言而发闷起来。
又等了一个时辰,被雨打湿的道路上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朱颜急急起身迎出去,那年轻的医者却没动,只是慢悠悠地拿起手边搁着的白色巾帕蒙上,俯身取出几下的匣子,将里面的针具和刀剪取出,铺在干净的白布上。
做完这一切以后,他才缓缓起身,将手中的一枚指节粗细的东西就着线香点燃,抛入院中,尖锐的啸声立刻响彻夜空。
赤色的月光下,一人缓步走入院中,有血顺着他的右臂滑落,一滴一滴溅起在雨水积聚的石板地面上。
“……关河!”朱颜不顾檐下的水还如流珠一般滑落,径自冲进院内,扶了他不可置信地摇头,“怎么回事?宣清呢?他人呢?”
“颜小姐别急,公子一会儿便到。”关河对她还在这里似乎并不惊讶,“先进去再说。”
年轻的医者已将处理伤口的药物准备妥当,上前缓缓剪开染血的衣衫。
伤口并不深。却从肩头一直蔓延到手臂,鲜血肆流。
朱颜的伤科是弱项,不敢随意搭手。只能立在一旁看那医者有条不紊地清理伤口,上药,包扎,隔了一会儿才哽出了半句话。“你们不是去……?”
不是去看诊了吗?为什么迟了这么久?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她还有好多话想问,但急得都不知先问哪一桩事情才好。
正在休整的其他医者听到啸声后全都聚集到厅中,与他们几乎同时的,是先前神医派出的一众杀手。有些受伤的,恰好由医者诊治。
又过了半刻,袁凛还是没来。朱颜缠着关河询问究竟发生何事,关河只得略微透露一二。
“颜小姐说的不错,此行确是前往抚顺王府,但还没离开抚顺王府。公子便接到府中消息。说瑶华小姐疾病突发,因此回了府中。”
“之后呢?”朱颜面色微沉,咬着唇整理方才的针具,一边思量最近的事情怎会这般凑巧?
关河沉吟了一会儿,再说下去可就瞒不住朱颜了,“公子与老爷起了争执……因大雨所阻,因此行车慢了些,在城外?遇上了一次截杀。”
朱颜手微微一错。几枚长针铮然落地,金石相击的声音伴着她不可置信的低语。“截……杀?他人呢?!”
“……公子受了些伤,先行处理去了,一会儿便过来。”关河瞒不住,只得直说。
“他在何处?”朱颜咬着唇立起,袁凛应当是同关河一个时候到的,处理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是小伤?!
“公子吩咐过了,他一会儿会寻来此处。”关河摇头,“在下不能告知。”
朱颜横了他一眼,转身冲进院内,“我自己去找。”
“颜姑娘且慢。”一痕白衣急匆匆地追了出来,挡在她面前,是那个年轻的不苟言笑的医者。
“……你让开。”朱颜对他挡了路十分不满。
“这园中道路错杂,间有机关,一人前往不妥。”那医者语声淡淡,缓步从她身边走过,“我送你去。”
朱颜愕然,“你……不是来拦我的?”
“不是。”那人还是一贯的言简意赅。
在纵横交错的路上乱转的时候,那名医者为朱颜讲了些关于抚顺王的事情。
“那抚顺王想要兴复旧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同他勾结在一道的都是些前朝旧臣或是旧臣之后,像是袁牧、徐钊那些人,还有那个窦绥也是……至于远一些的,向氏的态度也是暧_昧不明——毕竟有向妃枉死,举族被牵连的事情横在那里,他们究竟是否支持复国还难说。”
朱颜这才发觉,这人说起时政权谋的时候,话匣子一开根本收不住——原来一个人看起来高冷,只是因为谈话不对他的口味么?
“其实这些也不过是意气之争。”医者耸耸肩,“我就记得神医从前说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想想有理。”
“……只要过得好,何必在乎究竟是谁当政?”朱颜掩了眸子,这些年政事清明,这会儿提出兴复故国,确实不过意气之争,在她看来无甚意思。
“能像你这么想的人倒是不多,难怪宣清对你另眼相看。”医者点头,忽然停下脚步,在一侧的栏杆上摸索了一会儿,直到听到一声轻响,才继续向前走,“那里有机括。”
朱颜抿了抿唇,这里竟然真的安装了机关。
过了机括所在的那段路,道路渐渐简单起来,那医者神情也放松了不少,“说来,投毒的事情你听说了罢?”
“抚顺王府遭人投毒的事……?”朱颜眸子微凝,盯着那人看个不住,“你知道实情?”
回廊那头光影陡然一转,袁凛低沉的声音响起:“阿颜,你怎么来了?”
许是隔着颇长的一段回廊,这声音听来微颤,朱颜心也跟着一颤,只得丢下投毒的事情,提着裙子快步迎上去。
“宣清,你哪里受伤了?”朱颜急急攥住他的衣襟,上下打量了一遍,除了他面色略缺血色外,暂未发觉何处不妥。
“阿颜多虑了。”袁凛抚上她鬓边被积雨打湿的发梢。侧头望了望廊外天色,“天都快亮了……就知道你会等这么久,我正要过去正厅。你怎么来了?”
“是我带她过来的,若是任她一人乱闯,难免不触动机关。”那医者很讲义气地将责任担到自己身上,“反正你伤得也不轻,挪来挪去没甚好处。”
袁凛淡淡瞥了他一眼,拉起朱颜回身就走。
“嘿,连句谢都没有?”医者瞪了瞪眼。看着一旁还提灯立着的塞云,这才压低了声儿,“你们究竟怎么回事?他伤得可重?”
塞云蹙了蹙眉。“若不是关河挡了一下,那一剑可以贯穿心脉。”
医者攥紧拳,龇牙咧嘴地倒吸口气,“袁益谦下手可真狠。”
“就算那一剑偏了。终究是刺穿了整个左肺……”塞云摇头。转身引着灯笼往回走,“知风公子亦是神医得意弟子,于伤科更是颇有心得,还请您多多在意我家公子。”
知风斜了他一眼,“你同那关河,你们倒是什么时候倒了戈的,嗯?”
塞云不语。
“我说你们两个,自小就被那袁牧派遣过来。平日对他阴奉阳违也罢了,这一次关河敢上前挡剑。你们可是没法子再瞒下去了。”知风笑得幸灾乐祸,“让我猜猜,那抚顺王定是没死成的,袁牧不知从何处发觉不妥,因此起了杀心,对不对?”
“……纾忧公主早已发觉不妥,因此先行服了药物。”塞云闭了闭眼,这事本就凶险,但原以为算得万无一失,不想最后还是出了疏漏,功亏一篑,“原本希望还能瞒过去,但现在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诶?也不要妄自菲薄么。”知风摆手,“师尊配的药再错不了的,那抚顺王虽然这会儿留了条命,到底活不长的,他一死,事情也就结了,容易得很。”
两人进到屋内,里面漆黑一片,只有檐下淌着漉漉的水声,添了几分生气。
塞云将灯影一晃,这才点起小蜡,移入屋内。
“知风,你带她过来做什么?”袁凛倚在枕边瞥了进来的人,哑着声质问,“若不是我方才恰好出去,你打算把你知道的全都告知她?”
“左右你到底是瞒不过她的,还是早些告知她为好。”知风满脸都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对袁凛的指责半点不放在心上。
目光一转,落在床榻内侧那一袭纱衣上,女子披散的发丝倾落在榻边,松萝一般垂着,知风蹙了蹙眉头,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人片刻工夫能睡这么死?反正他决计是不信的,“你给她饮了迷?药?”
袁凛点头,低低咳了几声,“阿颜累了,先睡下为好。”
“药物伤身。”知风对于医药上的事情向来言简意赅,“解衣,看伤口。”
袁凛早已习惯了他不咸不淡的态度,一言不发地解开衣襟。
换上没多久的中衣又被血色沾染,黏黏腻腻有些难以揭开,知风移近烛火,仔细检查了一回伤势,取药敷上,“算你命大,刺偏了些,剑上也没毒。”
“的确命大。”袁凛点头,见他起身欲走,低声挽留,“且留下说会儿话,如何?”
“伤着,就该多休息。”知风冷下脸,本就肃然的表情仿佛石化了一般,不过走到一半,他又折了回来,拍拍衣袍,舒服地寻了把有靠背的椅子坐下,“但你想说的,大约是正事,我打算听听。”
塞云退了出去。
“说罢。”知风眸色微沉。
“……伤势究竟如何?”
知风冷笑,“这伤搁旁人身上,只要不是素体虚弱的,将养几月总能痊愈,最多落下点咳疾。”
袁凛笑笑,等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你么……”知风说了一半,话锋陡转,“此次本作了结,但事出意外,你打算如何?”
袁凛敛眉,低低吐出几个字,“等着便是。”
这些年下来,抚顺王的身体早已为药物侵蚀,又经过这次投毒风波,就算昨日侥幸活命,再能撑过一月也算作奇迹了。
“呵,宣清,你从来不是个能等的人。”知风摇头,“什么时候你能学会了师尊那古井无波的心态?”
如果能等,就不会在以药茶暗中侵蚀抚顺王之际,再铤而走险谋划毒杀。
这样的心性,于养伤大大不妙。
“师尊活了多少年纪,我活了多少年纪?自然不能与他老人家一般。”袁凛对于他的忧虑心中了然,闭目休息了一会儿,低声吐息,“我已安排下,几日后,徐氏会带着阿颜回到江南。”
知风微微一惊,“……你费尽了心思把她带到身边,现在却又要遣她回去江南,可甘心?”
“事态有变,阿颜留在这里,或许不安全。”袁凛低头抚了抚伏在自己身侧好睡的人,“我也不必再分心照料她,可以省出更多精力,尽快了结抚顺王的事情,再去江南寻她不迟。”
“只怕她那时未必再愿意见你。”知风一点不留情面地揭穿,“这姑娘性子倔得很,她说了要等你回来,便硬是撑了一个晚上。她现在明知你有伤在身,处境危险,若不狠心伤她,她会如你所愿乖乖留在江南吗?”
袁凛不语,诚然,知风说的一点没错,而他也正是打算用这样的方法……
“若是不想要命了,你继续撒网布局,越费神越好。”知风忽然立起身,上前将手落在他的伤口附近,语声淡漠,带着一点沙哑,“狠心伤她,心会痛,这里同伤口这么近,你说,还好得了么?”
“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打算,不要命了?”知风眯起眼,“你若是不想活了,那我可不治的,没的教人说我医术糟糕。”
“呵,那我尽力成全你的医名。”袁凛躺了下去,侧头见他还立在一旁,“你也去歇了罢。”
知风冷哼一声,“天都快亮了,还歇什么?左右我值的本就是下半夜,先前也养够神了,这会儿刚好替你配药去。”
临走时,还不忘将屋内厚重的帘幕尽数拉拢,将外面越来越强烈的天光遮挡住。
关河立在屋外,受伤的那条胳膊已经打上了绷带。
“知风公子,烦您务必尽力。”
“知道了,知道了。”知风不耐烦地摆手,“你倒是叫他少费几分心思,我看还能快些痊愈。”
关河锁了眉,“咳,此事还劳烦知风公子相劝。”
“我要是劝得住,还同你说做什么?”知风气冲冲地走了,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又立住了脚,回过头略带些阴沉的样子,“你同塞云,是真愿意向着宣清,还是演了一出极好的苦肉计?”
关河没有因他失礼的问话有一丝恼怒,只是垂首立着,“知风公子多虑了,关河纵有能耐逞些计策,也瞒不过我家公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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