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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离索


  

  婚礼的那日,阜都几乎万人空巷,热闹盛大连城东这边都可以感受到。

  前一晚就无法入眠,于是索信起来坐着,看着天光寸寸变得明亮。年少时,我也曾无数次设想过我们婚礼时的情景,今日他定是一身玄色礼服,牵着倾国倾城的她,微笑着一步步前行,重复那些复杂繁琐的礼仪。他来姜国后一直都穿黑色,虽没了当年鲜衣怒马的明朗,但却显得格外稳重成熟,今日穿着婚礼吉服,必定是风仪严峻、英姿勃发,可惜我看不到了。

  二哥昨日早上就去了云归那边,晚上也没有回来。我将房间整理好,把唯一属于我的那张琴锁在了柜子里。然后,我将一封信放在了书房。书房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云归的东西也还没有拿走,那日散落满地的纸张已被收拾好了放在桌子的一角,用镇纸压着。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是云归的笔迹,只写了一行小字——“相聚还离索”。这句话正合了此情此景,读来只觉得心中一痛。我将那张纸折好放在香囊中,然后骑马出了门。

  我无法与他们当面道别,因为那样我也许就不舍得离开了。但我不得不走,因为我不知道,如果三年的等待都过得像这几日一样,我会不会崩溃掉。我其实没有那么坚强,哪怕曾经几经生死,但在爱情里,我终究还只有十七岁。

  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因为庆贺这场婚礼,街市彻夜不闭,处处燃着花灯,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一张张笑颜被灯火映照得愈加灿烂。我逆着人群向城外行去,越走,灯越少,人越少,欢笑和热闹也越少。终于,我站在阜都城门外,回望这座我短暂停留的城。城中灯火璀璨、溢彩流光,仿佛一簇盛开的巨大烟火。

  我转过身,将那满城繁华都留在了背后。此时天上漫天繁星,星光下原野尽头的山峦只剩下黑沉沉的影子,像蛰伏的兽,而这只是九域无数山峦原野里微小的一部分,但我对于九域辽阔版图的印象,差不多都来源于书本枯燥的辞句和我贫乏的想象。

  离开,是很早就下定决心的。三年之后我会回到这里,回来等云归实践诺言,也陪着他和二哥实现心愿。但在此之前,我要先去实现我自己的一个心愿。我开始越来越无法确定未来的人生,我害怕我会迎来又一个七年的困守。而且我更加害怕楚姜之间的战火,那时我必将站在姜国的阵营里,见证六国中最强大的两个国家的对决,所以我要在此之前,在战火波及整个九域之前,亲眼去看看云归曾说的“江山如画”。湖泊海洋,雪山草原,奇峰峡谷,我要亲眼去看看,让他沉醉的王域江山图上所画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过了很久,就在我想要挥鞭离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孤竹牵着马站在道旁,似乎已经等我很久了。

  看着我惊讶的表情,他露出淡淡的微笑:“我恰好要出游,不知长乐是否愿意同行?”

  我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孤竹曾经游历各国,真是最好的同伴了。

  孤竹转身看向城内,道:“你再略等等。”他刚说完,我便听到身后有马蹄声,回头只见宣逸策马扬鞭从城内奔驰而来。

  宣逸停在我们面前,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说:“可赶上了。今日这样的日子,逃席可真不容易。”

  我看着他俩,疑惑地问道:“你们怎么会知道我今日走?”

  宣逸一指孤竹,道:“他说的,他说你今日一定会从东门走,让我这个时辰来送行。”

  我转向孤竹,他只是一笑。宣逸替他答道:“他猜的。”

  我看着不知是因为赶路还是醉酒而脸色泛红的宣逸道:“他猜的你也信。”说完又转向孤竹,“孤竹怎么知道这些?”

  孤竹还是一笑,道:“他都告诉你了,我猜的。”

  “孤竹妙算,佩服。”我无奈地摇摇头。

  宣逸拿出酒杯递给我们,然后一边斟酒一边叹气道:“等你们走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人畅快地喝酒了,唉。”

  我笑着道:“不是还有郑光弘吗?别这么伤感。”

  他神色一黯:“我和他,只怕再难一起喝酒了。他毕竟也姓郑。”

  随着今日这场婚礼,新旧党争必将越来越激烈。我想起那晚一起在碧影山喝酒时的情景,不禁暗暗叹气,那样的日子,只怕此后都不会再有了吧。

  宣逸将酒杯递给我们,道:“我真羡慕你们。无奈身份所限,又牵挂亲人,一直无法像你们这般出游。此去路远,请多保重。”

  他说羡慕我们,我却在心里感叹。我几乎亲族亡尽、流落他乡,如今半是出游半是逃离,而孤竹这样随性来去才更值得人羡慕。

  举酒共饮,只觉得痛快非常。短短几月,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也算人生乐事。

  看着宣逸离去后,孤竹问我:“长乐可有想好去哪?”

  我点点头,一手指向前方,道:“由此向东,就是千波湖,再继续向前,就是临海小城滨越。”

  此生的第一次远游就这样开始,我们在江南秀丽的山水间穿行,就如同头顶自在来去的云,或是随意飞翔的鸟。我听到风鼓起袖袍的声音,闻到马蹄溅起的泥土的芳香,看到山峦河流在身畔向后略过,只觉得此前的烦恼不快全都荡涤一空,神气清爽,飘然轻畅。

  我们明湖泛舟,碧沙拾贝,一路走走停停,转眼间已经是秋天。

  我们在滨越停留了半月之后,就开始折转向西北方向走,直到孤竹告诉我前面十里就是芜城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姜国的最北方。其实我并不想接近芜城以及临州,这样很容易暴露我的身份,可惜我根本就不认识路,况且此时已近黄昏,也就只得进城了。

  孤竹见我并无欣喜,问道:“长乐这是‘近乡情更怯’吗?”

  是近乡情怯,却不是为了芜城,而是为了对岸的临州。我离开临州,已经快八年了。

  我露出一个苦笑,说着早已编好的故事:“我在这里已经只剩下了几个不怎么往来的远亲,房宅田产皆已变卖,来了不过是徒增伤感。”

  孤竹道:“抱歉,是我自作主张了,我以为你会很想回来看看……”

  这几年我总是一次次地与临州擦肩而过,我确实很想回来,但和别人一起却是不行的。

  我道:“没关系的,我正好去墓地祭扫一下。”既然到了芜城,戏还是要做的,只是有些担心,不知道仅靠云归他们的描述,我能不能找到他们安排好的墓地。

  我们找了家客栈,收拾好行李后,便去客栈一楼用晚饭。店里的伙计年纪稍长,一脸和蔼的笑容,见我们下楼来便殷勤地过来招呼,一边为我们倒茶水一边问道:“客官吃点什么?来几道地道的菜吧,咱们芜城的菜啊,保管您吃了不想走……”

  我害怕孤竹看出来我并不熟悉芜城,听到他说到这一句,打断他道:“你看着上几个就好,茶我们自己来。”

  孤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那伙计已经吆喝了一声“好嘞”,转身向后厨的方向去了。

  所谓言多必失,我便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不多时菜便陆续端了上来,最后一道菜竟然是孤竹给我做过的清蒸鳊鱼。那伙计一边上菜一边得意地为我们介绍起来:“二位客官看起来不像本地人啊,这道清蒸鳊鱼,用的是当天早上从天水河捞上来的活鱼,而且一定要加上这芜城独有的紫香菜,绝对是鲜美可口……”

  在对方的喋喋不休中,我看着放到桌上的那盘鱼,心里咯噔一下。

  紫香菜菜如其名,颜色是鲜艳的紫色,那盘中的汁水都变成了淡紫色。清蒸鳊鱼是芜城和临州附近河段的特产,因为距离较近,此前从未到过芜城的我便自以为芜城的口味和临州是一样的,此刻才知道自己完全错了。可是那日在碧影山,他做的鱼分明未放紫香菜,我对他说的却是:“和芜城的口味完全一样呢。”虽然当日我说的是一句称赞的话,即使有不实也合常理,但是紫香菜这么明显的特征,我却完全没有提及,怎么说也有些可疑,聪明如孤竹,会不会已经怀疑我了?

  孤竹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内心的不安,已经伸出了筷子。可是,筷子刚伸到那盘鱼上,他却突然顿住了,转头看着那个伙计。我顺着他的筷子看过去,只见紫色的汤汁上飘着一小根头发丝。

  那伙计忙赔笑道:“这个……我们店里一向做菜卫生的……小的立刻撤下去,给您重新换一盘。”

  孤竹淡淡地道:“不必了。你撤下去就行了。”

  那伙计却以为孤竹生气了,不停地作揖道:“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小的立刻给您换一盘。”

  孤竹拒绝了两次未果,脸上已经显出少有的不耐烦的神色来。

  我看着他,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出门在外,难免偶尔出现这样的事情,孤竹素来都不会与之计较,今日脸色却格外不好。

  我忙解围道:“这头发丝还浮在汤上,想必是方才端上来的时候飘了上去,后厨做的应该是干净的,他撤下去换一盘也无妨。”

  他没有再说什么,拿起碗开始盛汤。

  伙计将那盘菜撤了下去,我的心却反而不安起来。

  我们沉默地吃着,过不多时,刚才那个伙计走过来上了一盘新的鱼。我立刻看着孤竹,想看出什么端倪来。可他却只是低头吃着饭,并没有什么表情。

  我盯着被重新放到面前的这盘鱼,慢慢地伸出了筷子。一颗心在胸腔里慌乱地跳动着,那一刻,我只想证明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对的。

  我用筷子尖在鱼背上夹了一块鱼放进嘴里,然后,心就沉沉地落了回去,因为我知道孤竹从来就没有怀疑我,因为他其实早就已经知道我来自临州了。我当日之所以会夸那一句,是因为我确实吃到了家乡的味道,那不是芜城的口味,而是地地道道的临州口味。临州的清蒸鳊鱼里面,会特地放一味胡椒,哪怕离开临州很多年,我也依然记得那种味道,那种年少时就牢记于心的味道。而那天,我就是在菜里吃到了胡椒的味道,才会如此笃定地说那句话。所以,孤竹其实在做那道鱼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是临州人。想起此前孤竹种种猜不透的言行举止,我只觉得脊背有些发凉,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如今这样的局势,轻信等于自取灭亡,一步走错便是满盘皆输。我站起身来退后了一步,手抚上领口处悄悄按住了血影珠。

  他的眼眸突然变得暗淡,像是晴空飘来乌云或是飞过鸟群。这是第一次,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明显的可以捕捉到的哀伤。他说:“长乐,我并不是成心要揭穿你,只是觉得你或许想要回临州看看,过芜城而不入又怕你会怀疑。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楚宫漪清殿。”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才想起来第一次听他说话时,我本已听出了他的声音。

  我们第一次“见面”确实是在楚宫,只是他见过我,我却没见过他。因为那时,他是闯入楚宫的刺客,银色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弧线美好的嘴唇和下颚。他的剑抵在我的后腰,让我帮他赶走外面的追兵。他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清爽而干净,并没有恶意,让我联想到溪涧里流过的泉水。我答应了他,心里却笑了,其实他不知道,只要他不是来杀我的,我就一定会帮他,因为他是楚宫的敌人,是孟历的敌人。那一夜,我帮他摆脱了前来搜查的宫中禁卫,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然后很快就将一切忘记,却没有想到几年之后我和他会在姜国重逢。

  他为我隐瞒至今,又体谅我思乡之情,我却一直在怀疑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变得这样时时刻刻都带着防备,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将手从血影珠上移开,道:“孤竹,我真的没有想到那个带着面具的刺客会是你。”

  “我只是去楚宫找一样东西。”他没过多解释,眼睛如同雨后碧空一般澄澈,却让人感觉不到温度。

  是我刚才的怀疑让他介怀了吧。可我该如何解释呢,难道告诉他我已经习惯了怀疑别人?我心里有微微的苦涩。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站起身向二楼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叹了口气。反反复复思量从遇到他以来这半年的相处,却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我们看似是一见如故的知交,其实彼此都用清浅的笑容掩盖了不愿示人的过往,以及那些过往刻在心上的伤口。那夜在碧影山听到的琴声如在耳畔,那或许才是真正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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