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又一起案子
麦文并不习惯与人形影不离。他们去分解室打开炉火,水刚加热冒出蒸气,她就返回烟酒枪械管制局虹市分局,不到一小时又忽然跑来,进门时急切地喘着气,而龙泽希正谨慎地搅动着沸煮中的骨头。
“又发生了一起。”她急切地说。
“另一起?”龙泽希把长柄汤匙搁在工作台上。
“又一起火灾,也是纵火案。这次发生在柳市,距离乐市只有―小时车程。”她说,“你要一起去吗?”
龙泽希飞快思索着丢下一切匆匆离开后可能发生的种种状况。且不论别的,单是和她待在车内共处五小时之久,已足以令人却步。
“起火的是一栋住宅,”她继续说,“昨天清晨开始燃烧,发现一具尸体,女性,也是在主浴室里。”
“哦,太糟糕了。”龙泽希说。
“显然火灾是为了掩盖谋杀的事实。”她说着开始解释这起案件和乐市大火的关联。
柳市探案局一发现尸体便向管制局求援。管制局派往现场的火灾调查员将相关信息输入笔记本电脑,ESA几乎立刻有了响应。到了昨天晚上,柳市大火案案情级别升高,虹市探案局派探员和东方曜曜前往协助,当地探案局接手了。
“那栋房子建筑在岩地上。”麦文解释着。这时他们的车已驶入九五号州际公路。“所幸不必担心地下室的问题,谢天谢地。我们的人凌晨三点钟就到了那里。这起案件的特别之处在于,火势并没有成功地焚毁尸体。主卧室、主卧上方的二楼客卧和楼下的客厅都彻底烧毁了,浴室天花板损毁得厉害,车库的水泥地板也严重碎裂。”
地板表层碎裂是温度急遽增高,水泥空隙中的湿气随之滚沸所致。
“车库在哪里?”龙泽希在脑海中勾勒着那幅情景。
“和主卧在同一个方位。这场大火同样发生得异常猛烈,但燃烧并不完全,留下了许多表面裂痕和炭化痕迹,至于屋子其他部分的损坏,大多是烟雾和水造成的。这与秦浩农场的起火情形并不一致。除了非常重要的一点——目前他们并未在现场发现任何类型的助燃剂,浴室里也没有足够可燃物形成那么猛烈的火势。”
“尸体是在浴缸里发现的吗?”龙泽希问。
“对。我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正常反应。烧毁程度如何?”龙泽希提出最关键的问题。麦文驾驶着她的福特探路者一路疾驶,已经超越了最高限速。
“不算非常严重,因为法医看出她被割断了喉咙。”
“这么说已经进行过验尸了。”龙泽希说。
“老实说,我不清楚他们究竟进行到了哪一步,但她理应被留在原处,这是你的职责。我的任务,则是到火场看看能有什么新发现。”
“你不再让我帮你挖瓦砾堆了?”龙泽希说。
麦文大笑着打开了CD音响,没想到播放的是《莫扎特传》中的曲目。
“你可以尽情挖掘,”她微笑着说,这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顺便一提,对你这样几乎不运动的脑力工作者来说,你体力还真不赖。”
“像我这样每天验尸,并时常搬运尸体的人,根本不需要练举重。”龙泽希随口说道,不免有夸张失实的成分。
“把手伸出来。”
他摊开双手。她转换车道时扭头瞥了一眼。
“真没想到,锯子、解剖刀和篱笆剪会让肌肉变得这么强壮。”她评论道。
“篱笆剪?”
“就是你用来切开胸腔的那个啊。”
“拜托,那是肋骨剪。”
“可我在一些验尸间里见过篱笆剪,还有毛线针,用来探测子弹伤口的。”
“我的验尸间不用这些东西,至少目前如此。当然,我得承认早年间的法医不得不凑合着使用一些工具。”龙泽希不情不愿地说道。音乐仍在流淌。
“有些小动作绝不会被搬上法庭,”麦文坦率地说,“例如从某个隐秘的抽屉摸走一瓶被查封的高级私酒。有的警察会从现场掠走一些纪念品,比如大麻烟斗和稀有枪械之类的。还有一些法医执迷于搜集本应随着尸体埋葬的人体髋骨或头骨碎片。”
“我不否认某些同行的行为并不得当,”龙泽希说,“但老实说,擅自收藏尸体局部和窃取私酒可不能相提并论。”
“你真是耿直刻板得可怕。泽希?”麦文忽然说,“你不像我们,会判断失误或者犯错。你大概从来没暴饮暴食或喝醉过吧。坦白说,就因为这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害怕接近你,敬而远之,怕被你指责。”
“老天,好可怕的形象,”龙泽希惊呼,“但愿这不是我给人的印象。”
她没做声。
“我对自己的认识并非如此,”龙泽希说,“而是恰好相反,麦文。也许我相当保守,因为必须如此。也许我相当自制,因为已习惯了。我不会公开忏悔,也不喜欢对他人的行为妄加评断。而且我得告诉你,我对自己的要求比对你严酷多了。”
“我感觉到的可不是这样。我认为你在仔细地评估我,想确认我是否有资格担任龙宁的上司,是否会对她产生不良影响。”
这是事实,龙泽希无法辩驳。
“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龙泽希脱口而出。
“这我倒可以告诉你。她在乐市,在分局和新公寓之间来回奔波。”
他们沉默下来,只剩音乐在彼此间流动。车子沿乐市外围的环形公路前行。龙泽希猛然想起某个死于一场可疑大火中的医学院学生。
“麦文,”我说,“你有几个孩子?”
“一个,独子。”
我敢说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话题。
“多大了?”龙泽希问。
“二十六岁。”
“他和你住得近吗?”
龙泽希望向窗外,标示乐市入口的反光路标一掠而过。当年他在大学医学院读书,对这个城市的街道非常熟悉。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她说,“我们不怎么亲近。他没有跟任何人亲近过,我想也没人会愿意和他亲近。”
龙泽希无意刺探什么,但她一开口就接连说下去。
“他十岁那年偷开酒柜时,我就感觉哪里出了问题。他偷喝杜松子酒、伏特加,然后在酒瓶里装满水,想借此瞒过我们。到了十六岁,他开始酗酒,不知道被告诫过多少次,还有酒后驾车、撒酒疯、妨碍治安、偷窃,一件接着一件。十九岁时他离家出走,最后失去了联系。说真的,现在说不定成了街头流浪汉。”
“你的日子不好过。”龙泽希说。
将近晚上七点,麦文送龙泽希到达喜来登饭店,正好虹市篮球队也在这里投宿。许多球迷,不分老少,穿着棒球衣、戴着棒球帽,手持巨幅照片,挤在走廊和酒吧里,等待心目中的英雄为他们签名。饭店被安保人员驻守着。龙泽希走进旋转门时被一名急切的球迷拦住了。
“你见过他们吗?”他问龙泽希,一边焦躁地四下张望。
“谁?”
“虹市队球员啊!”
“他们长什么样子?”龙泽希问。
龙泽希排队等候办理住宿登记,只想尽快泡个热水澡。车子刚在乐市南边堵了两个小时。五辆轿车和一辆厢型车冲撞成一团,六车道的公路上散落着碎玻璃和扭曲的金属材料。要到柳市的停尸间还有一个小时车程。但天色已晚,必须等明天早上再出发了。他乘电梯上了四楼,用塑料门卡刷开电子门锁,然后拉开窗帘,眺望着特拉华河和停泊在河畔的“莫修鲁号”帆船那高耸的桅杆。顷刻间,他已经身在乐市,只带着行李箱、工作箱和钱包。
电话留言信号灯在闪烁,龙泽希打回去查看,发现有东方曜曜的留言。他说他也住在这家酒店,等处理完乐市的琐碎事务便会尽快赶回。龙泽希希望他九点左右可以返回。龙宁把她的新电话号码给了他,但不确定能否见他。罗诺也留言说如果打电话给她,她会尽快回电。费丁鹏则通知我,那对夫妇又上了当晚的电视新闻,声称他们将要控告法医办公室和他僭越了教堂和政府的分野,并给他们造成了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
龙泽希坐在床沿,脱去鞋子。袜子抽丝了,把它脱掉扔进垃圾筐里。衣服也因穿得太久紧黏着身体。至于头发,他觉得似乎还残留着烧煮人骨的臭味。
“可恶!”龙泽希压抑着怒气吼道,“这是什么样该死的生活?”
他迅速脱掉外套和衬衫,翻出它们的里衬,平摊在床上。确认房门已锁后,他将发烫的热水放满浴缸,在汩汩流水声中舒缓着自己的情绪。龙泽希在水中滴了些成熟的覆盆子香型泡沫沐浴乳,对和东方曜曜见面一事充满困惑。怎么会变成这样?同事、朋友……种种关系就像沙画般混淆不清,他们的关系则如一幅太过精细的设计图,色彩繁复微妙,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他正在擦干身体时,东方曜曜打来了电话。
“抱歉,这么晚才打电话。”他说。
“你还好吗?”我问。
“到楼下酒吧坐坐好吗?”
“要是虹市队在的话就算了,我不想凑热闹。”
“虹市队?”他问。
“你为什么不来我房里?这里有迷你酒吧。”
“马上过去。”
他出现时仍穿着那身深蓝色套装和白衬衫。衣服脏皱,胡子也该刮了,足以见得他这一整天的辛劳。
“你身上有水果的清香。”
“我们本该在海德岛的,”龙泽希说,“怎会忽然在乐市见面了?”
“一团糟。”他说。
他脱去上衣,把它平放在床上,然后走到迷你酒吧前。
“还是喝平时那个?”他问。
“依云就可以。”
“哦,我需要刺激一点的。”他扭开一瓶尊尼获加威士忌,“事实上我要来杯双份的,加冰块。”
他递给龙泽希一瓶依云,他看着东方拉出桌边的椅子坐下,然后垫上枕头舒服地靠在上面。他们遥遥相望。
“又有麻烦了?”龙泽希问。
“老问题,每次管制局和探案局凑在一起办案就会发生,”他轻啜着威士忌,“真庆幸我快要退休了。”
“你一点都没有退休的样子。”龙泽希苦笑道。
“这倒是真的。好像嘉莉的案子还不够我烦似的,现在又要我负责这起谋杀案。老实说,泽希,管制局又不是没有犯罪侧写人员,我认为探案局根本不应该插手。”
“说些新鲜的,东方曜曜。我同样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介入这起案件,除非他们认为那位死去的女士是某种恐怖行动的受害者。”
“因为这起案件和乐市大火案可能有牵连,”他说,“这个你也知道,况且探案局乐市分局局长打电话让州警察局知道他们会全力协助只是举手之劳。就这样,探案局介入了,我也来了。早先已经有另外两名探员赶到了火场,心不甘情不愿的。”
“就假设这两个机构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吧,东方。”龙泽希说,这个话题总会令人牢骚满腹。
“调査局乐市分局派来的那个家伙将一个九毫米子弹的弹壳偷偷藏在现场,看派派是否能把它找出来。”东方曜曜轻轻摇晃杯里的冰块,“派派当然办不到,因为根本没人教过它找子弹,结果那个探员觉得这很好玩,还打趣说该把它的鼻子送回宠物店修理。”
“笨蛋才会说这种话,”龙泽希气愤地说,“训练师没揍他一顿算他走运。”
“所以啊,”他叹了口气,“老问题。以前的调查局探员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也不会在媒体面前亮着徽章,接手一些无法胜任的调查工作。我觉得很尴尬,不只是尴尬,还有气愤。那些白痴的菜鸟把我二十五年来建立的声誉——包括他们自己的——全给毁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泽希。”
东方啜着酒,迎视着他的目光。
“尽力就是了,东方,”龙泽希轻声说,“听起来像陈腔滥调,但也只能这样了。我们努力不是为了调查局,不是为了管制局或柳市警察局,而是为了那些已知和未知的受害者。向来如此。”
他喝尽了酒,将杯子搁在桌上。窗外的特拉华河畔灯光炫目,河岸另一侧也是灯火璀璨。
“我认为嘉莉已经离开乐市了。”他凝视着窗外说道。
“令人十分宽慰的想法。”
“其实唯一的根据只是没有发现任何足以表明她人在乐市的证人或迹象。例如她的钱是怎么来的?这种人的行踪通常都是由此败露的,抢劫、偷窃信用卡,但目前我们还没发现这类行为。当然这并不代表她没做,只是计划周密,而且正按此一步步实施。”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刚过,东方曜曜和龙泽希开车经过市中心的纳特街。天色暗淡,刚被清洗过的街道湿漉漉的。排水道栅板和气孔冒着热气,空气又湿又冷。一些流浪汉睡在人行道或公园里,盖着污秽的毯子;探案局对面一个“禁止逗留”的告示牌下躺着一名看上去已经死去的男子。他开着车,东方曜曜则在公文包里翻找着,他思索着一些龙泽希未必理解的专业问题,不时在黄色便笺纸上做笔记。龙泽希将车驶入七六号州际公路西段,一路上只见红色玻璃珠似的汽车尾灯绵延至天际,背后的太阳明晃晃的。
“为什么会选择浴室作为起火点呢?”龙泽希说,“为什么不是其他地点?”
“从连环犯案的角度来看,这对凶手显然具有某种特殊意义,”东方曜曜说着翻到另一页,“也许是某种象征,也许出于某种理由,浴室更加方便。我的推测是,如果罪犯是同一人,而起火点又都在浴室,那就的确具有象征意义。对他来说这代表着某种事物,也许正是犯罪行为的原发点。例如,幼年时期曾在浴室有过特殊遭遇,比如性侵、虐待,或者经历过某些极度悲惨的事件。”
“可惜监狱无法提供这方面的记录。”
“问题是,你会发现半数犯人都在名单中。这些人大都在童年时期被虐,成年以后就转为施虐。”
“而且本本加厉,”龙泽希说,“可他们并没有被杀害。”
“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们已经被杀害了。一个人在幼年时遭到殴打、强暴,几乎相当于被剥夺了生命,尽管肉体仍然存在。当然,这还不足以解释所有丧心病狂的行为,我掌握的所有知识都不足以解释,除非你相信人有善恶,就看人们如何选择。”
“我的确相信。”
他回头看龙泽希,然后说:“我知道。”
“嘉莉的童年呢?对于她作出的选择,我们又了解多少?”龙泽希问。
“她绝不会接受我们的讯问,”他提醒道,“我们也没有她的精神评估报告,只知道她善于操控他人,时而疯狂,时而正常,性格分裂,抑郁不合群,是个典型的病人。这些人比我们更有人权,泽希。监狱和法庭精神疗养中心对他们的牢房保护之周密,会让你以为我们才是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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