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共通点
几小时后,罗诺开车送龙宁和龙泽希回虹市,这恐怕是他有生以来最为煎熬的一趟行程。三个人沉默不语地呆望着窗外,车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愁绪。这件事忽而像是场噩梦,忽而又逼近眼前,像一记重拳砸在龙泽希的胸口,东方曜曜的音容笑貌是那么鲜活。
他的样子、气息和笑容……龙泽希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承受这些鲜活的回忆,但又好希望能够再度和他一起搭档破案。龙泽希的心翻越层层峰峦而后坠入暗寂的空谷——一个现实的难题羁绊了他,龙泽希必须处理东方留在他屋里的遗物,包括衣服。
他的遗物必须寄回虹市。而尽管龙泽希深谙死亡,但对自己的死亡、葬礼和长眠之地等身后事从不关心,东方曜曜也一样。他们不爱就自身考虑得太多,事实也果真如此。
九五号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潮仿佛永无止境。泪水再度涌上眼眶,龙泽希转向窗外,想藏起自己的脸。龙宁坐在后座,她的愤慨、悲凄和恐惧如水泥墙般触手可及。
“我要辞职,”行经南塘时她终于开口,“就这么定了。我会找别的工作,也许是电脑方面的。”
“胡扯,”罗诺回道,从后视镜里瞪着她,“放弃执法工作,岂不正如了那个疯女人的愿?承认你是输家,是笨蛋?”
“我本来就是输家、笨蛋。”
“别他妈的胡说八道。”她说。
“她是因为我才杀害他的。”她用同样冷淡的语气说。
“她杀害他是因为她想那么做。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唉声叹气,也可以想想该如何阻止她再度出手。”
但龙宁无法从中得到安慰,早在多年前她便间接地将他们送往了嘉莉的魔爪。
“嘉莉就是要你为这件事自责。”龙泽希对她说。
龙宁没有回应。龙泽希回头看她。她头发篷乱,制服和靴子脏污不堪,由于没有洗澡,身上仍然散发着焦味。龙泽希知道,她粒米未进,也始终不曾合眼。她的目光凌厉冷峻,凛冽的寒光透出她强烈的决心。龙泽希见过这种神情,在无助和敌意迫使她自暴自弃时。部分的她求死不能,部分的她或者早已死去了。
五点五分,车子到达龙泽希的住处。斜射的阳光仍然炽热,天空灰蓝但没有一丝云彩。龙泽希捡起门前台阶上的报纸,一早刊登的关于东方曜曜死亡的头条赫然映入眼帘,又让他一阵作呕。尽管死者身份鉴识工作还在进行,东方曜曜还是被认为在协助调查局追缉逃犯嘉莉时死于原因不明的火灾。调查员不会透露他为何会出现在那家起火的小商店里,或者他是否是被诱拐到那里的。
“你打算将这些东西怎么处理?”罗诺问。
她打开行李厢,里面的三只棕色大纸袋装有东方曜曜留在饭店房间里的私人物品。龙泽希犹豫起来。
“要我替你拿到书房里吗?”他说,“或者我来替你处理,医生。”
“哦,不用了,拿进来吧。”龙泽希说。
他把纸袋拿进屋子,穿过走廊直到书房,硬挺的纸袋窸窣作响。他拖着沉重迟缓的步伐回到客厅,龙泽希还呆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再联系,”他说,“别让大门开着,听见了吗?警报器别关,你和龙宁乖乖待在这里。”
“不必担心。”
龙宁把行李放进厨房旁边的卧室,站在窗前望着罗诺开车离去。龙泽希走到她身后,轻轻扶着她的肩膀。
“不要辞职。”龙泽希用额头贴着她的后颈。
她没有转身,浑身颤抖。
“我们是一体的,龙宁,”龙泽希轻声说,“老实说现在只剩我们了,只剩你和我。东方曜曜一定也希望我们能同心协力,他绝不愿意看到你放弃。我该怎么办?如果你放弃这份工作,就相当于舍弃了我。”
她开始啜泣。
“我需要你,”龙泽希说,“非常需要你。”
她转身抱住龙泽希,就像小时候每遇恐惧急需呵护时那样,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颈窝。就这样在这间摆着她的电脑、书籍、贴着她少年时期偶像海报的房间中央静静站了许久。
“是我的错,泽希,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她哭喊道。
“不。”龙泽希紧拥着她,泪如雨下。
“你能原谅我吗?是我害你失去了他!”
“不,不是这样。你没有错,龙宁。”
“我不知该怎样活下去。”
“你可以,而且必须好好活下去,我们必须互相扶持着熬过这一关。”
“我也爱他。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把我带进调查局,给我机会,一直在支持我,还有好多好多。”
“一切都会没事的。”龙泽希说。
她挣脱龙泽希的怀抱,走到床边颓然坐下,抓起污损的蓝衬衫一角抹了把脸。她用手肘撑着膝盖,低垂着头,任眼泪如雨滴般砸落在硬木地板上。
“你仔细听我说,”她声音低沉,缓慢而又强硬,“我可能熬不过去了,姨妈。每个人都有他的死穴,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她声音颤抖着,“被困死在那个点上。真希望她杀死的是我,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看着她在龙泽希面前向死亡臣服,他忽然清醒过来。
“如果我熬不过去,泽希,千万别因此责怪自己。”她用衣袖抹着泪水,喃喃说道。
我走到她身边,抬起她的下巴。她皮肤滚烫,脸上沾满煤灰,呼吸和身上的气味都糟透了。
“听我说,”龙泽希厉声对她说道,若在以前她或许会被这口吻吓到,“你马上把这该死的念头从脑袋里赶走。你该庆幸自己没死,也绝不会自杀,如果你是在暗示这个。我相信你正是这么想的。你知道自杀算什么吗,龙宁?是愤怒,是报复,是最后一声‘该死’!你会这样对东方曜曜?这样对罗诺?你会这样对我?”
龙泽希双手托着她的脸,逼她注视他,“你打算让嘉莉这个烂人把你毁了?”龙泽希问,“你的斗志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她叹息道。
“不,你知道,”龙泽希说,“你休想连我一起毁了,龙宁,我活得已经够糟了。你难道想让我在余生的每一天都活在对你自杀的回忆中,脑中一遍遍回响着枪声?你不该是个弱者。”
“我不是。”她定睛望向龙泽希。
“那么明天我们一起努力。”龙泽希说。
她点点头,艰难地咽着口水。
“去洗个澡吧。”龙泽希说。
直到听见浴室传出水声,龙泽希才离开房间走进厨房。他们得吃点东西,虽说未必真能吃得下。龙泽希解冻了鸡胸肉,同剩余的各种蔬菜一起用高汤炖煮,加上迷迭香、月桂叶和雪利酒。味道清淡,没加胡椒,他们不能再受任何剌激了。用餐期间,罗诺打来两次电话,确认他们平安无事。
“你可以过来,”龙泽希对他说,“我炖了汤,虽然对你来说口味可能淡了点。”
“我没事。”她说。我知道她言不由衷。
“我家有很多空房间,你可以在这里过夜。我刚才就该问你的。”
“不用了,泽希,我还有一些事要办。”
“明天一早我就去办公室。”龙泽希说。
“真不明白你怎么做得到。”他语气中透着批判,好像此刻想起工作就意味着龙泽希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哀伤。
“我有个计划。无论如何要把它实现。”龙泽希说。
“每次你开始计划我就头痛。”
龙泽希挂了电话,收拾好餐桌上的餐具。对自己要做的事考虑越多,就越觉焦躁不安。
“你能借到直升机吗?”龙泽希问龙宁。
“什么?”她惊讶极了。
“你听到了。”
“可以问具体用途吗?你知道,这可不像叫出租车那么容易。”
“打电话给麦文,”龙泽希说,“告诉她,我拟定了一套计划,需要她密切配合。告诉她,如果事情进行得顺利,我将需要她带一队人到乐市和我会合。时间还不一定,也许就是立刻。总之我必须拥有充分授权,必须得到他们的绝对信任。”
龙宁起身到水槽接了杯水。
“太疯狂了。”她说。
“你到底能不能借到直升机?”
“只要上级批准就可以。直升机归边境巡逻队所有,通常我们都向他们借。也许可以向沪市申请一架。”
“很好,”龙泽希说,“尽快办好。明天一早我要去化验室确认一件几乎已有定论的事,然后我们可能得飞一趟。”
“为什么?”她充满兴趣又深感疑惑。
“我们的直升机要在疗养中心降落,直捣虎穴。”龙泽希答道。
不到十点,罗诺又来了电话。她又一次向他保证龙宁和龙泽希安然无恙,在这栋警报系统完备、灯光明亮又备有枪支的屋子里十分安全。她声音有些含混,电视机开得很大声,听得出她喝酒了。
“我要你明天早上八点在化验室和我会合。”龙泽希说。
“知道了。”
“一定要到,罗诺。”
“这不用你提醒了,泽希。”
“去睡吧。”龙泽希说。
“你也一样。”
可龙泽希难以入眠。他坐在书房里,浏览着从管制局数据库获得的火灾死亡疑案资料,研究着那起海滩命案和失火案,努力寻找着二者的共同点。除了起火点类似,调查员均无实据可以证明是人为纵火外,就案情和受害者而言,是否还有什么相同之处呢?我先打电话到探案局,并且幸运地找到了一个态度友善的探员。
“这起案件是马蒙负责的。”那名探员说,听得出他在抽烟。
“你对此了解多少?”龙泽希问。
“你最好亲自问他,但可能必须得先向他证明你自称的身份。”
“他明天一早可以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查证。”龙泽希把号码给了他,“我会在八点前到达那里。需要我的邮箱地址吗?马蒙探员有电子邮箱之类的可以让我和他联系吗?”
“现在就可以给你。”龙泽希听见他翻找抽屉的声音,然后他给了一个邮箱地址。
“我对你的名字有印象,”他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你就是我听说的那名法医。我在电视上见过,相当厉害。你来过这里吗?”
“我在医学院读过书。”
“哦,可见你相当聪明。”
“在火灾中死亡的那位年轻人,也是医学院的学生。”龙泽希试探道。
“他也是个同性恋,个人以为这是桩情杀案。”
“我需要他的照片,任何可以显示他生活习惯或嗜好的东西。”趁他一时大意,龙泽希进一步要求道。
“哦,是啊。”他抽着烟说,“他相当俊俏。听说他的学费都是靠当模特打工赚来的,拍拍广告之类的。也许是哪个忌妒的情人放的火吧。医生,下次你来,一定要去球场看看。你知道我们那座新建的球场吧?”
“当然。”龙泽希说着激动地记下他刚才的话。
“我可以替你弄几张票哦。”
“太好了。我会与马蒙探员联系的,谢谢你的热心帮助。”
不等他问龙泽希最爱哪支球队他就挂了电话,然后给马蒙发了封电子邮件,向他说明需求。其实龙泽希掌握的资料已经不少了。接着他打到负责管辖南岳的沿岸探案分局,非常幸运,刚就位的正是负责程琳案的探员。他叫骆斌,对于龙泽希自称的身份几乎没有质疑。
“真希望有人替我解决这起案件,”他劈头就说,“六个月过去了,还是毫无进展,一点有利案件侦破的线索都没发现。”
“对于程琳,你了解多少?”龙泽希问。
“她演过几集《儿童综合医院》,还有《北国》。”
“我不太看电视,偶尔瞅一眼公共广播电台。”
“我想想还有什么?哦,对了,还有《大咖秀》。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可谁知道呢,说不定她很有潜力,反正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她曾和某个制片人约会过,但我们相信他和这起案子无关,那家伙只爱嗑药玩女人。你知道,我接手这件案子后看了不少她出演的片子,她演技不错呢。真可惜。”
“现场有什么不寻常的吗?”龙泽希问。
“全都很不寻常。没人知道从一楼的主浴室怎么会烧起那么猛烈的火,连烟酒枪械管制局的人都想不通。那里除了卫生纸和毛巾根本没别的可燃物,没有外人强行闯入的迹象,防盗铃也一直没响过。”
“骆斌医探,受害者遗体是在浴缸里被发现的吗?”
“这是另一个疑点,除非她是自杀,先放火再割腕之类的。在浴缸里割腕的人可不少。”
“发现某些特别的微物证据了吗?”
“医生,她全身都烧焦了,好像刚从火葬场出来似的。但躯干的残骸足以进行X光检验以确认身份,除此之外就只剩几颗牙齿、骨头碎片,还有头发。”
“她当过模特吗?”龙泽希接着问。
“拍过电视和杂志广告。她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开一辆黑色的克莱斯勒Viper跑车,住的是海边的高级别墅。”
“不知你是否方便把她的照片和验尸报告用电子邮件发给我?”
“把你的邮箱地址给我,我看能做点什么。”
“这事非常紧急,骆斌探员。”龙泽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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