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琥珀钏(一)
入了十一月,乘北风而来的冬意便愈发浓了。
却总有地方热气腾腾。
自天蒙蒙亮,黄门侍郎府上的朱门便没消停过,白丁鸿儒,穿梭其间,咿咿呀呀,似排了上百出的游龙戏剧,顺畅地流向各自的去处。
黄门侍郎府如今是顾季舒当家。
这位顾大人官至黄门侍郎,乃陛下跟前的红人。传闻陛下年少时,曾有一段溺于花鸟嬉戏的荒唐时光,顾大人知晓后,不仅出言不逊,还出拳三记。
谁想三记之后是平步青云,泼天的荣耀。
今日顾府设“乞寒宴”,亦是受陛下之意,门槛自是要被踏破了去。
青灰石阶前,又接连驶来了几辆马车,车帘前无不簪有一小簇花,花下还悬了几枚卵石大小的铃铛,随车轱辘转动发出丁零当啷的清脆之音。遥遥望去,真似是老天爷弄错了时节,教春日提前降临。
“胭脂红、月白、绛紫、霞粉……”有不赶时间的路人正驻足盘点着颜色。
一旁的人不知是红眼还是好心,提点他:“别瞧了,里头坐着的可都是命妇、贵女,小心瞧见她们的脸,转身就被挖去眼珠子。”
“哪会这样吓人。”
“上元节的事儿,你是没听说还是已经忘了?”
“自然是记得的。可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一船人?我只知道我们同他们永远不会是一船人。”
“不是一船的有何妨。他们里头也有菩萨心肠……”
“哟哟哟,看来是又在肖想姚府那位了,莫非你真要攀上人家哪。”
“你!你!你休要胡言乱语地亵渎她!”说完便止了声,拂袖而去。
被堵在马车里的姜越岚听着外头的插科打诨,不由得弯了嘴角。
贞姐姐的好名声可真是邺城独一份。
又坐了一会儿,马车还是纹丝不动,姜越岚终是耐不住了,伸长脖子往窗外瞄了一眼。不过一眼,便被前前后后的姹紫嫣红烧到了眼睛。
也不晓得是邺城哪一户权贵吃饱了没事做,才折腾出这劳民伤财的玩意。
冬日繁花,美则美矣。
可从南边八百里加急而来,一路耗去多少人力物力,只为一瞬绮丽欢喜,实在不值当。
姜越岚的目光不由得冷了下来。
她胸中起了好些牢骚,却碍于同车的阿娘、嫂嫂,又只敢放在胸中。
饶是如此谨慎,还是被阿娘的佛珠敲打了。
“把你的眼睛、眉毛、嘴巴都收好了。”不知道阿娘是不是同阿爹做了太久夫妻,脾气和力气都是越来越大。
阿娘还未教导够,姜越岚已经连连颔首承诺起来:“知道知道,进了顾府,岚儿一定不听不看、不言不语、不慌不忙、不卑不亢、不吃不喝……”
她越说越离谱,幸好有嫂嫂在母女二人间柔言细语地斡旋。
总算熬到下马车,好不容易沾到地的姜越岚恨不得扬手踢脚活络筋骨。可惜此举有碍观瞻,不合大齐的礼仪,更入不了阿娘的眼,只能当即作罢。
幸好幸好,某位菩萨心肠的车就跟在她们身后。
姜越岚一听见姚年贞的声音,执团扇的十指便如同雀鸟跳起舞。
“贞姐姐。”她压着声儿,同姚年贞眨眨眼。
姚年贞与她点头致意,而后先是同她的阿娘、嫂嫂行了礼,才退至一旁与她说起小话。
“贞姐姐,许久未见了呀。”到底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姜越岚可不敢扯着姚年贞的衣袖腻歪,只用自个儿的团扇柄轻轻敲了敲姚年贞的以表亲近。
姚年贞笑言:“想来也是不好多见的,不然我这扇子都要费去好几把。”说话间,姚年贞已经将缠在一道的两股扇穗子解了开来。
“呼。”姜越岚微微偏头,道,“旁人想要这份礼遇还要不着呢。”
“噢?小山妹妹说的可是某位六哥哥。”因是促狭的话,姚年贞特地举高了扇面,教外人听不见看不出。
姜越岚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脸上霎时飞起一片绯红,拿手背扇了好一会儿才降下温。
“咦,妹妹怎么不说话了。”姚年贞偏头,仍在取笑她。
哼,也不知那些凡夫俗子见了贞姐姐这副不依不饶的面孔还会不会称其为菩萨心肠。
姜越岚自知嘴上功夫不如人,抿了抿嘴,赶紧扯了个别的话头:“贞姐姐,你这扇面着实好看呢。”
本是无心的夸赞,瞧得细了竟还真的起了嫉妒:“这绣的不会是疏荷沙鸟图吧。何处的工匠,怎么连叶上的枯黄斑点和细小脉络都能绣得这般一丝不苟。”
姚年贞微微颔首,轻摇团扇三两下。
唉,姜越岚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再看看自己手上那柄团扇,愈发觉得粗制滥造、了无生趣。
“身外物罢了。”姚年贞安慰她。
“既如此,你我应该交换。我最是看重身外物。”
“瞧你。”姚年贞笑着睨了她一眼,“这扇子送来的时候共有两柄,我替你收好了,回头便给你送去。”
“这还差不多。”
“如今架子就这般大,不晓得……”
姜越岚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当即揪了她的衣衫,呲着牙嗔怪道:“贞姐姐,你怎么又说回去了!”
“岚儿!”是阿娘在斥她。
不过一瞬,姜越岚便收拾出了端庄规矩的闺秀模样,看得她阿娘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黄秀仪对这个女儿已经是毫无办法,无论如何教化,天生的性子便是活泼张扬。
她只好请姚夫人多多见谅。
不过在场的人大多看得明白,姚夫人哪会在意这些芝麻事。
现如今的这位姚夫人原是姚大人屋内磨墨的婢女,姚大人的原配夫人生下姚年贞之后身子一直不爽,这便给了她登上妾位的契机,等到原配夫人驾鹤西去,不出百日她便诞下一子,后又掌了姚府后院的大权。
对于姚年贞,她只想管这位女儿吃饱、穿暖,再给配个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的夫君,便算是功德圆满。
一群人寒暄着往前走,你来我往地抛话接话,将入府的过道塞了个八分满。
忽有一位稍稍上了年纪的婢子,撑开了嗓子将一切声音压了下去。
她自称是顾夫人遣来的。
可姜越岚瞧她周身气质不俗,虽衣着素雅,耳下却垂着一对拇指大小的乌红玛瑙珠,实在不像是这四方宅院能养出来的。
“夫人们都请随我去明堂先吃些果酪吧。”那婢子道。
“小娘子们不去吗?”
“小娘子们都是正明媚的年纪,贵人怕她们闷坏了,特地在后花园设了雅集。”
这“贵人”二字一出,再不识数的都不敢多嘴了。
有心疼自家女儿的,怕后花园风大水大,教女儿着了寒气,忙褪了自己手上的毛套子给女儿带上。
也有忧心自家女儿的,譬如姜越岚的阿娘正在掐她手心,既要她谨言慎行、又要她浅笑盈盈。
自然还有姚年贞这样的,如天上的一朵闲云,瞧着各家喧闹。
她不羡慕。
“贞姐姐,你冷不冷?”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在地上,受完教导的姜越岚已经越过两层衣衫握住了姚年贞的手。
黄秀仪不免有对天呜呼的冲动,教了半天竟是白教。
“小贞,这回又得劳烦你替我看着岚儿了。”
“夫人但请放心。”
黄秀仪泛起一丝苦笑,纵使不放心又如何,宫里贵人有请,只好如此罢。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不安地在心里念叨。
然,越是念叨,胸口就越是堵得慌。走了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回了头,谁知她家岚儿的背影倒是轻脱极了。
“贞姐姐,我的手暖和吧。”有别于旁的女子,姜越岚的火气很旺,纵使到了三九天,手脚都还发着热。
姚年贞很珍惜这份暖意,捂着她的掌心道:“堪比汤婆子啦。”
“是胜过汤婆子!阿娘都说了,我是火炉子投胎。”
“如此,那我该是冰锥子转世了。”
“噢,原是这个道理!难怪年贞姐姐如此冰清玉洁,有仙人之姿,又有菩萨心肠。”
“你要羞煞我了。”
“这可不是我信口胡诌……”姜越岚正想将方才在马车上听到的一段趣话转述给姚年贞,却听一尖锐声音如利箭划破这六曲连廊,而后又倏地涌起莺莺燕燕吹捧无数,比作绵绵不绝之浪潮也不为过。
姜越岚同姚年贞了然地相视一笑。
受众家小娘子簇拥的正是顾府的独生女,顾妧。
今日的她似是存了心思要扮那将开未开的牡丹花,泛珠光的绯红芯子,娇滴滴的粉皮儿,均织了金丝、镶了白宝,连额间那枚花钿都绘的是牡丹花瓣的形状,极尽心思。
“顾姐姐,你今日穿的这身可真是好看,华贵之余又衬得人比牡丹俏。定是万缕坊的手笔吧!”
“难怪这几个月万缕坊的掌柜总说人手不够,原是在替姐姐赶工。”
“怎的,你是要同顾姐姐计较呢。”
顾妧不知是被她们捧的还是吵的,耳朵都烫成了衣领的颜色:“年前请万缕坊做衣服的时候,他们的生意还算清淡。”
“不愧是顾姐姐,独具慧眼呀。”
“哪里哪里,凑巧罢了。”顾妧担不起这些溜须拍马,含着下巴,连连摆动手腕。
偏有人耳朵不灵的,听不见她的否认,只长了一双尖辣的眼睛,又掀起一片高潮:“呀!顾姐姐手上戴的是琥珀钏吧!”
“可是龟兹国进献的?”
“整个大齐统共只有两只的琥珀钏?”
“我也想瞧瞧。”
与顾妧相熟的几家姑娘争先恐后,缤纷的裙边都快要绞在一起,余下的则不乏端着姿态偷瞄的。
落在最后头的姚年贞悄悄碰了碰姜越岚的胳膊肘,言语之中带了丝玩笑:“妹妹最看重身外之物,不去瞧瞧嘛。”
“既已有主,何必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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