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琥珀钏(五)
阿娘走后,争执的余声也跟着散去了。
姜越岚忽然觉得周遭凄冷起来,好似这天地除了她,只剩天上悬着的一轮月亮。那月下透出的点点光辉,虽圣洁却稀薄,并不能解开她心头的结。
忘本吗。
阿娘可真是口不择言啊。她姜越岚何曾是那种忘本的人,祖辈的不易她记得清清楚楚。
四十余年前,阿娘阿爹随各自的祖辈自江南划桨而来,人在异乡,万事都要赤手空拳从头来,受欺凌、受歧视,从食不果腹到温饱不愁,其间辛苦只有经历过才明白。到了阿爹这辈,他毅然参军,无人帮衬、无人领路,只能闷着头,靠刀尖喋血和菩萨庇佑才换来今日这座将军府。
只是这座将军府的年纪比姜越岚还要小一些,那根基还未与大齐的泥土混作一体。而阿爹的身子骨却已不比当年,多年积攒下的伤病发作得愈发频繁,再上战场恐怕是力不从心,不上战场又唯恐失了陛下的心。
眼下就盼她与兄长皆能争气,保这偌大的将军府还能有百年安稳日子。
叹息叹至一半,被一块肉脯塞得出不了声。
“嚯,好咸啊。”姜越岚甚至被咸得咳了两声。她顾念食物珍贵,勉强咽下嘴里的,再不肯多吃一口。
给她塞肉脯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兄长——姜越临。
姜越临一回府就听到下人急匆匆来报,说是夫人和姑娘吵得不可开交,他慌得当下就往操练台赶。可赶了两步又不慌了,先是回屋抱了抱自家夫人和女儿,又去后厨扒了两口饭,这才姗姗来迟。
“连你都觉得难吃是吧。”姜越临一边说,一边挑了块不怎么潮湿的空地,席地坐下。
姜越岚“哼”了一声,嘲讽他:“哥哥不会又是在归家路上泛起了烂好心,被路上买肉脯的小童宰了一刀吧。”
“非也,非也。”姜越临故意卖关子,只皱着眉摇头,却不说后文。
姜越岚眯着眼睛想了想,觉出一丝不妙:“这肉脯!这肉脯不会是?”
“是是是!这肉脯自然是我们将军府小娘子亲手制的,旁人谁敢跟下雪一样地下盐啊。”
明褒暗讽。
可姜越岚岂是这么容易被打击的人,她撅了撅嘴,理直气壮地回道:“我这是头一回做,手重了也情有可原啊。待假以时日,我几番练习摸出了门道,自然能做出教哥哥吃得入迷的肉脯。恐怕到时候哥哥想吃还吃不到呢!”
“妹妹厉害!哥哥好生期待!”姜越临配合得很,当即扮出一副捧场模样,还高声击掌以示诚心,惹得姜越岚忍不住去推搡他,“哥哥难道是要把阿爹阿娘都引来嘛。”
“哦?你怕?我以为今日你和阿娘争吵,是你占了上风呢。”
姜越岚悻悻摆头:“全邺城有几家儿女能在爹娘面前占上风的。”
“岚儿。”姜越临沉下声音,安慰地拍了拍自家妹妹的肩膀。自家妹妹的委屈,他最是能感同身受,“你莫要同阿娘计较。阿娘与阿爹同我们不一样,他们幼时过着苦日子,要寄人篱下,要看人脸色,便是阿爹后来从了军,心中期许的也只有那份官家俸禄。他们比谁都珍惜今时今日的一切,为了保住这一切,他们不惜给自己加上了更多桎梏。”
“我明白,只是我……”
“只是你选了六殿下,便再也无法中立。”
“是啊。初时我还不懂,为何我与六哥哥的小儿女情谊要被阿娘说得那样可怖,如今想来,她是早早料到了今日。唉,倒不如听阿娘的,让你在军中替我寻个夫君罢了。”
“胡言乱语!军中莽夫岂能同六殿下相提并论。”
“假正经!你上月还说你的某位副将的弟弟进城赶考,其文章字字珠玑,融古通今,儒法兼备,似有状元之象,恨不能将我一劈为二,好将他收作你妹婿。”
这一通说辞,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将姜越临激得连忙挺直了脊背:“好妹妹,你轻些,莫非是想让六殿下听见?”
“六哥哥才不会如此小肚鸡肠。”
“啧,瞧你这架势,恐怕往后起了血雨腥风,你也是要坚定站在六殿下身边绝不挪移吧。”
“那哥哥要站在哪一边呢?”
“你都站到六殿下身边了,哥哥我自然不能再有任何偏向。我索性就与我的士兵站在一道吧,带着他们整整齐齐地出发,再平平安安地把他们带回家!”
“哥哥真好!”
“哥哥再好也不如你的六哥哥好。”
“哪有!自然是哥哥最好!”姜越岚如幼时一般扯着姜越临的臂膀撒娇,而后眼珠子狡黠一动,反问道,“那嫂嫂好还是我这个妹妹好呢?”
“承蒙妹妹厚爱,哥哥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你嫂嫂更胜一筹。”
“真心换狗屎!”气得姜越岚把方才那块扔在地上的肉脯又捡了起来,直往姜越临的嘴巴里丢。
打归打,闹归闹,姜越临离开之前还是将自己的护膝给自家妹妹换上了,又脱下身上的厚重披风披于她肩膀。许是如此,姜越岚自小到大都不怎么把“惩戒”二字当一回事。
再醒来,天已翻出鱼肚白。潮音扶着她的身子晃了好几下,她才记起自己姓甚名谁、昨日犯了什么错。
“姑娘快快起来,咱们回屋睡。”潮音实则比姜越岚还要小个两三岁,说话处事却像个老妈妈。
“啊?我可以回房了?”姜越岚这一觉睡得腰酸背痛,此刻索性歪倒了身子,整个人瘫在潮音的身上。
习武的潮音倒是受得住。她捉着姜越岚的两只手臂,指尖猛地发力,轻轻松松地就将姜越岚带着站起。
“潮音,要不你背我吧。”
“姑娘我背你回去吧。”
主仆间的默契让她们异口同声,于是趴在潮音脖子窝里的姜越岚颇为傻气地笑出了声。她敲了敲潮音的银珠耳坠子,逗她道:“唉,一想到往后你也要嫁人,姑娘我真是心如刀割呐。”
“便是嫁了人,我也还是姑娘的人。”
“你果然想嫁人!快说说,是不是已经瞧好人家啦!”
“姑娘!”潮音忽地满脸赤红,竟是连步子都迈不出去。
“你莫要害羞嘛!若心有所属,便不要穷等傻等。你同我讲,我若做不了主的,我还可以找哥哥嫂嫂,再不成,我就去寻六哥哥。除非你要嫁那天皇老子,那我就半点法子都没有了。”
“姑娘再取笑我,我可要丢姑娘下来了!”
“好好好,我不说!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回了屋稍作洗漱,被那凉水珠子浸了一通,姜越岚忽然就不困了。她端坐在妆台前,手持一把金丝木的木梳,将那三千烦恼丝梳了一遍又一遍。潮音都忍不住
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姑娘,床褥铺好了。”潮音唤她。
“你先过来!”大抵是有要事吩咐,姜越岚招手似招魂一般。
潮音连忙跑到她跟前,俯下身子听命。
“你现在跑一趟城南,让他们把手里的丝锦绸缎统统散出去,要快,很快。”
“那价钱怎么算?”
“先按市价,若要降价最好也不要超过两成,且一定一定要散着出,莫要教人瞧出端倪。”言语时分,姜越岚正在脑中打着算盘。她越想就越急、越急便越慌,手中的木梳于是如阵雨簌簌击打起台面。
潮音听得心头发颤:“姑娘,可是有事要发生。”
“我估摸着皇后娘娘这回是要彻查万缕坊了,到时候邺城的成衣铺子,不论黑心的诚心的都得遭殃。这些货若继续积压在手里,恐怕只能变成虫子们的美餐一顿。必须现在出光!说不定还能让万缕坊之流再吐出一波黑心钱!”
“奴婢明白!奴婢现在就去办!”
“凡事小心!留心前后东西的不明之人。”
送走了潮音,姜越岚仍旧惴惴不安。这些年她经营盘算,防狼防虎防爹娘,好不容易才攒出一笔丰沃的财物,若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在气不过。
她立马召了百宁进屋,打算收拾妥当后亲自去一趟城南。
百宁却一板一眼地告知她:“夫人有令,不准姑娘出府,且每日未时至戊时,姑娘需到祠堂抄经。姑娘还是歇息会,待用过午膳,奴婢便得陪您去祠堂了。”
“这怎么行!”姜越岚当即拍案而起,却被百宁轻飘飘地按了回去。
“姑娘行事还需稳重些。”百宁自小跟在阿娘身边,最是遵循礼数、规矩,想必阿娘也是看中这一点才会将她送到自己身边。
姜越岚不敢硬碰硬,只好放软了语气,同她求情:“百宁姐姐就不能通融下嘛。岚儿真的有要事在身,昨日皇后娘娘新下的令,要我同顾家姐姐一道置办除夕宴的宫服。眼下日子所剩不多……”
“姑娘不必担心。夫人已经遣人去了顾家。”
“阿娘她想做什么!”
“夫人不过是替姑娘告病,待姑娘病气散了,自会登门商议。”
“我有病?”姜越岚忍不住磨尖了声调,只一瞬,又偃旗息鼓,“好好好,我有病,我是有病!”
她病就病在不肯听话、不肯闭嘴、不肯做那端坐无忧的画中仙!
姜越岚心中明白,这一回阿娘是铁了心地要她静思己过,再挣扎亦是徒劳。于是不再吭声,甩着宽大袖子滚到了床上。
睡吧,睡吧,睡着了便不用再管这世上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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