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他是她的刀
踏着冷风，细碎的雪花迎面而来。
雪落在他们的发间，江叶晃晃脑袋，并不能摆脱雪花对她的偏爱。
赵野说：“我们那边几乎不会下雪。”
“是北方吗？”
“南方啊。”
“啊，连这个都反过来。还有其他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还有……”赵野随便看着路上的光景，“我也不知道了，乍一看都挺一样的，但是很多细节又不太一样。”
“哦……”江叶目光到处飘，忽然看到橱窗里闪过一道眼熟的人影，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回头提议道，“我们去那个店里看看好不好，可以吗？”
是一家女装店。
“可以啊，”说完总觉得不对劲，赵野又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用特意过问我。”
“但是我想让你陪着。”
赵野眸色一阵柔软：“我会陪着你的。”
江叶扬起嘴角，拉着他进店。
店不大不小，装潢素雅简约，衣服普普通通，不是什么品牌店。江叶随便看了看，然后独自上前，拿起一件衣服：“这件多少钱？”
店里才刚开门，店员忙着呢，闻声小跑着快来：“您好！欢迎光……”
话音顿住，店员跟江叶对视的瞬间，犹疑地喊出她的名字：“江叶？”
本来站在门口揣着兜等待的赵野一听，马上扭头看过来。
江叶好像刚认出对方，缓缓放下裙子。
“江叶！”店员热情地抓住她，“真是你啊？天呐，我是吴娇阳！高一的时候就坐王淼后边，还跟你一个组过呢，忘啦？”
江叶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并没有笑意，转头看向门口，眼神向赵野求助。
赵野当即朝她走来。
吴娇阳还在喋喋不休：“都多少年没见了，你说你当年干嘛休学呀？都快高考了，一声不吭的，人家都说你怀孕了去外地结婚了呢！”
“谁跟你说她结婚了？”赵野刚一走近就接话，拉着江叶藏在自己身后，大方地迎接吴娇阳的打量。
吴娇阳笑着说：“哎哟我这人说话就是直，你们别介意哈。那你们生孩子那么早，现在孩子也该上学了吧？真羡慕你生的早的，生完也不用工作，天天在家玩就行啦……”
赵野又打断吴娇阳：“谁跟你说她生孩子了？”
吴娇阳笑意收敛：“哎哟，没生就没生呗，别人都那么说，我也就是问问……”阴阳怪气一通，又伸手扒拉江叶，“江叶你喜欢哪件你拿着呗，来我的店里，这就是缘分，我给你打折！”
江叶拒绝：“不了……”
“客气什么我现在也没什么大本事，哎哟就是赚点小钱，”吴娇阳主动把刚才江叶看过的裙子拿起来，往她怀里塞，“拿这个拿这个！这个便宜，你穿着肯定好！……六百九十八，这样，拿你八十就行啦！知道你抠门，贵的肯定不舍得买。老同学嘛，你也别老出那小气样，这么大人了，也不能总穿那十块二十块的地摊货……”
赵野蹙着眉头，哪怕是看到吴娇阳碰到江叶一下，都觉得心理不适。
他记得这个吴娇阳，在江叶的梦里，她的所作所为比现在还要恶心得多。
为什么休学她难道不清楚吗？脏水一盆接一盆地泼向江叶，到最后演变成离奇古怪的谣言。
放浪，轻浮，堕胎，绿茶婊，傍大款，两面派。
各种刁钻的词汇安在江叶的头上，而吴娇阳就和那些所谓的“路人”一起躲在背后煽风点火。
有时候江叶胃痛，她们会说她是流产后遗症。有时候江叶嘴角上火发炎，她们会说她给某某绿帽子所以被打了。
只要江叶活着，哪怕只是喘了口气，都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最爱讨论的笑柄。
更可悲的是，江叶曾经也是找过老师的，可那老师一副油腻相，吊着眼，推了推眼镜，反问她：“咱们班同学相处都很愉快，集体荣誉感都很强，怎么就你不行？为什么大家只针对你？你自己性格真的没有问题吗？”
问题？
或许有吧。
她的存在本身不就是个问题吗。
赵野捏紧了拳头，看着吴娇阳近在咫尺的这张欠揍的脸，心里的火腾地冒起来了。
“赵野……”江叶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只敢细声喊。
赵野果断伸手，粗鲁地夺过那条裙子，随手扔到旁边的矮凳上，充满嫌弃地对吴娇阳说：“客人没做决定，你着什么急？我知道你们店里都是贱货，也不用这么上赶着。”
吴娇阳眼睛瞪得那么老大，高声破防：“你说谁贱货？”
赵野语气平淡：“谁问就说谁咯，难不成我会在说衣服吗？”
“你！”
“你什么你？”赵野拦下她的话，“你说这是你的店，可是那边员工墙上负责人怎么没你呢？倒是实习生那好像写着你的名字。哦我知道了，你是千金下乡体验生活，在基层装白痴，好监督店里工作是吧？”
“我！……”
“我什么我？我看门口写着导购实习期2000加提成，你这种大千金肯定嫌提成烫手，但我作为江叶的朋友来都来了，也不能不支持你业绩。要不这件八十的我拿着吧。说打折就打折，你权力比一般领导大多了呀。”
赵野毒舌是出了名的，能占理的事干嘛要退让？难不成像这种没理的人一样胡搅蛮缠吗？
吴娇阳听了脸色大变，她是算准了江叶不会买才说八十，故意恶心人罢了。这店里明码标价，一毛都不抹，她哪里有什么权力。干笑两声，吞吞吐吐：“不好意思，我们店里这价格其实是统……”
“价格怎么了？你还想便宜点？行啊，那这样，店里还有哪些八十的也一并找出来，我全都要了，回头打包捐给山区，做件好人好事。”
“我的意思是，我，这……”
“别你你我我的，话都说不利索还出来当导购，身残志坚，你这千金也真不容易，你爸看见你这么努力都乐疯了吧？我最佩服你这种人了，放心，我们支持你是应该的，”赵野怼完话锋一转，“愣着干嘛，赶紧包起来啊，记得给我按实际价格开票。”
还开票呢，吴娇阳真卖了绝对得被开除，而且得把她狠狠问责！
吴娇阳讪讪地笑了笑，表情已经挂不住了，开始搬出官方语气：“这位顾客，没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你们去别家看看吧，实在不好意思，我刚才只是开玩笑的。”
“哦，开玩笑啊，”赵野很给面子的笑了一下，“那你还真是挺好笑的。春晚怎么没请你呢，是因为你没档期吗？还是你整天干些光宗耀祖的美德事迹，不好抛头露面？”
吴娇阳鼻子发酸，恼羞成怒，已经有点要哭的意思了。店里到处都是监控，这事儿这么闹下去必然会有大麻烦，她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声线，想打感情牌：“先生你这么咄咄逼人不好吧？我跟江叶怎么说也是同学……”
赵野根本不吃这一套，陡然冷脸：“同学？我刚才跟狗一起过马路，狗还说是我同学呢。你又是哪门子的同学？知道咄咄逼人不好还挑事？你们这上岗是不是对素质毫无下限要求？要不我找你们领导谈谈，问问能不能把我那个‘同学’一并介绍过来工作吧，反正你们俩都是叫，也没区别。”
吴娇阳脸都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受了多大的委屈，低着头，忍辱负重般闷声给出一句：“对不起先生，刚才不好意思，有点误会……”
去他妈的误会。
赵野不满意，但江叶却在这个关头拉住了他，轻声说：“我们走吧。”
这一声，瞬间浇灭了赵野心里的火。
此刻不是在梦里，要是主动动手打人，有理也变没理。继续再纠缠下去没有意义，吴娇阳这种人注定不会真心悔过。闹大了就更没必要了，赵野还得顾及江叶的情绪。
算了。
懒得浪费时间，赵野带着江叶离开。
出门时，被拉着手的江叶就像一只小兔子，无辜又茫然。可她回头看向吴娇阳，两人视线相撞之际，眼里分明流露出了讥讽与不屑。
她是有恨的，而且她是故意的。
轻轻一挑眉头，更像是挑衅。
气得吴娇阳差点没哭着冲出去扯头花。
……
走在街上，江叶闷闷不乐。
赵野到处寻找女装店，想着带江叶去买衣服。
江叶却没什么兴趣了。
“我们去前面看看吧，那里有卖小裙子好像挺好看的。”赵野积极地说。
江叶摇摇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在钻牛角尖。
原本她以为教训了吴娇阳，她会觉得开心。可是事实证明，她并不开心，反而好像在自我为难。
她从来都是个善良的人，不想去主动地伤害别人，更不想跟别人起冲突矛盾。她就想平平淡淡，过自己的生活，希望生活的角角落落都充满温柔和善，而不是黑暗又尖锐的刺。
越想越困惑，她不解地问：“为什么有的人以伤害别人为乐？”
赵野愣了一会儿。
“因为……因为人性，很复杂，善恶都像流淌在骨子里的血，可能变质，但不变其宗。你不理解对方的想法，或许是因为你们本就不是同类，就像你永远不会明白蚊子为什么那么讨厌。”
“蚊子确实挺讨厌的……”她嘟囔着。
“是啊，可它们自己不觉得自己讨厌，不仅没有思想，也从不会反省任何事，它们只会对你无休止地骚扰，纠缠到你反而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但其实呢，你并没有错。”
“那我应该怎么办？”江叶情绪激动起来，“难道就这么被一直骚扰下去，没有解脱的办法吗？旁观者看到了也只会群起而攻之，问我别人怎么不被这样对待，问我别人怎么就活得好好的！我是不是得把自己解剖一遍，做个分析报告，才能告诉大家我受害不是因为我有错，而是因为蚊子太讨厌了，因为它们欺人太甚！”
“江叶！”赵野连忙搂住她，安抚她的情绪，“好了，好了不要想了……你没有必要理他们，也不需要通过自割伤口来证明自己。”
“可是每个人都以针对我为乐！”她睁着发红的双眼，“我不想成为笑话，但又不管做什么都一样会被针对！每一把刀都会留下痕迹，会让我记得一辈子……我到底是不需要辩白，还是解释了也永远不会有人听？”
她问的问题，赵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又或许这些问题本就没有答案。
有时候赵野宁愿希望她能变坏一点，那样至少以恶对恶，而不是害怕到缩在角落里也无法得到安稳。
人间的规则真的很奇怪。
明明恶人做尽坏事也不会反思，却只要找出一条好处就能洗白，甚至还能获得共情。而好人呢，她要被无死角地盯着剖析、审视，一旦发现她身上有一丁点的不完美，那么就可以得到她是活该被伤害的正义结论。
有什么道理可言吗？
人潮奔涌，他们停留在此处，就像旅人忘记了目的地，想不通何去何从。
她在他怀中无声落泪。
他千言万语化作低声叹息。
“我应该怎么办？”她很茫然，又问了一遍，“我的人生，我还能怎么办……”
“江叶，你要放过自己才能拥有更好的生活，当然我不是要你忘掉过去，也不是要你原谅他们，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我只在乎你以后能过得好一些。从今往后，你可以把我也当成你的刀，遇到任何情况都尽管把我推出去，我混账惯了，我会帮你挡住一切！只要是你不喜欢的，是你讨厌的……让我来替你面对。”
江叶紧抿着嘴巴，泪如雨下，无法控制自己极易崩溃的情绪，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心中对他病态的依赖在发酵，甚至迫切地想要拿起这把刀，永远躲进他的保护下，与这可怖的人间割裂断绝。
在这个充满喧闹却跟他们毫无关系的角落，时间放缓动作。
赵野心疼地抱住她，仿佛抱住了自己的全世界。
怎么舍得让她变坏呢。
她是美好的，而美好本身，没有错。
……
后来雪下得太大了，逛街到一半就被迫中止。
赵野看着衣服上堆积的雪，反复问：“真的不用打伞吗？”
江叶眼眶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脸埋在围巾里笑他：“哪有下雪打伞的，而且也不是很大。”
赵野被雪吹得满头白，实在受不了这里的气候，忍不住吐槽：“冬天怎么能这么冷。”
江叶从暖和的兜里伸出手，捂住他冰凉的脸：“我突然想跟你回去了。”
“那我们现在走！”赵野是真想念夏天。
江叶轻轻摇头：“我还有很多事想做，做完之后你再回去。”
赵野目光微动：“做完之后我们一起回去。”
江叶没有接这句话，而是像小朋友似的往他身上扑，穿得太厚，想挂到他身上没那么容易，只能喊他：“背我！”
也就对他才会提要求。
赵野顺势弯腰，再把她往上一托，终于让她成功爬上了他宽厚的背：“要去哪儿啊？”
她把脸靠在他的脖颈处蹭蹭：“去哪里都行。”
“那我们找个避雪的地方吧……”赵野说着，已经迈开步子，开始寻摸目标了。
“赵野！”
“干嘛？”
“你给我取个昵称好不好？”
“昵称？……”赵野这钢铁直男的脑子卡住了，一脸茫然，“昵称，昵称……小，小白？”
“？”她很震惊，“这不是狗名吗？”
“啊，是吗，怪不得很耳熟……”好像姚庭老家的狗就叫小白。
“你的昵称是什么？”
“昵称就是小名对吧，我没有小名。别人都是喊我大名，或者……”
“或者？”
“或者就叫老赵，这算吗？”
“不算不算。”
“那没有了啊，咱俩这名叫叠词也太占人便宜了。”
“……也是哦。”
“要不你叫大雪好了。”
“……能不能别这么随意。”
“那就叫静静。”
“为什么？”
“因为生活压力大嘛，大家都想静静，大家都想你。”
“……”
没个正经。
取昵称这个既简单又郑重的大事，还是改天再商议好了。
原本，江叶的告别计划就是一纸无人在意的遗书，写完后趁夜了结一切，非常简单。
可是赵野出现后，她的告别计划变成了整整621条内容，是她好不容易凑够的，写满了她想要去做的事情。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有些惦记了半辈子的执念。
取昵称就是其中之一。
总之做到最后，她相信自己一定会心满意足，再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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