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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地震”


  上午,杨恒达去彭副市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回来后就嚷嚷:“天气太热了,往年没这么闷过,是不是要发生地震呀?”

  欧贝贝笑着说:“没听说闷也是地震的前兆。”

  “大地震有两种,一种是自然地震,一种是政治地震,自然地震往往有一些先兆,政治地震却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呀!”朱大伟话里有话地问,“杨处长,不知道你指的是哪种地震呀?”

  杨恒达不假思索地说:“老弟,只要违背客观规律,自然地震也会转化为政治地震的。人有病,天能不知?”

  这时,欧贝贝的手机响了,从接听的语气,我能听出来是假和尚赵忠晚上要请欧贝贝吃饭,欧贝贝自从与王朝权离婚以后,成了人见人爱的小寡妇,几乎天天晚上都有人请,特别是假和尚赵忠,以前和我搭班子时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如今有了几个臭钱,还真把自己当成骑白马的唐僧了。不过,自从欧贝贝与王朝权离婚以后,越来越像白骨精了。我心想,赵忠毕竟是个假唐僧,假唐僧真成了白骨精的盘中餐亦未可知。我知道欧贝贝是在麻醉自己,每当理智归来之时,也就是她痛苦的时刻。

  罗伯特.穆齐尔认为:“一切通往精神的道路从心灵出发,但是没有哪条路是回头路!”这说明人离开心灵之后,就再也无法回归心灵了。我坚信,光明与黑暗同在,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事情,总有其内在的合理性。正因为如此,我心里已经做好了直面杨恒达和朱大伟戏称的“政治大地震”的准备。杨恒达刚从彭副市长办公室出来,一般人都应该认为是很“爽”的,他却又是郁闷,又是地震的,绝对是有感而发的,他看到了什么?给我的感觉是灰烬,他是因为灰烬里的余温而郁闷的。

  我知道我的感觉是荒诞的,荒诞是意义躯体上的蛆,一旦那些蛆化作苍蝇嗡嗡地飞起来,荒诞就变成了现实。但是我不知道这个现实来得这么快,自从我进入官场就进入了荒诞,我在荒诞中孜孜以求地寻找现实,当现实真的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我惊呆了,原来现实就是荒诞,而且荒诞的近乎荒谬。

  家里电话响时,已经是下半夜两点了,我家里的电话从来没有这么晚响过,正因为如此,我老婆听到电话响,吓得心惊肉跳的,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因为我有一个预感,电话这么晚响,无论是亲戚朋友打来的,还是单位同事打来的,都不是好兆头,一定出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我刚拿起电话,就听见欧贝贝既惊慌,又兴奋地说:“杨处长,告诉你个天大的消息,彭国梁出事了,被省纪委双规了!”

  尽管我有预感,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地反驳道:“不可能,欧贝贝,你是不是喝多了!傍晚彭市长还宴请国家商务部领导呢。”

  欧贝贝嗓门提高了八度,强调道:“杨处长,彭国梁就是在宴请完国家商务部领导后被双规的。你不信我的,还不信赵忠的,告诉你,是宋道明钓的鱼,和彭国梁一起双规的还有温华坚、陈实、胡占发和黄小明。”

  我的确不能不信赵忠的,因为赵忠自从包庙以后,上上下下结交了太多有权有势的人,连刘一鹤也经常从赵忠嘴里打听消息,何况赵忠本来就是刘一鹤的一条狗,彭国梁倒霉,想必他比刘一鹤都高兴,当然要满世界地宣告这一特大“喜讯”了。

  我心乱如麻地问:“贝贝,杨恒达、朱大伟知道了吗?”

  欧贝贝冷笑着说:“双规前,赵忠就告诉杨恒达了,至于朱大伟,比咱们诡道多了,就要接宋道明的班给刘市长当秘书了,你说他能不知道吗?”

  我心情沮丧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说双规就双规了呢?”

  欧贝贝失落地说:“还不是因为王朝权,唉,算了,不说了。”

  欧贝贝一提到王朝权,就像被针扎着了似的,话说半句就突然挂断了电话。我赶紧回拨她的手机,竟然不在服务区,我满脑袋狐疑地想,王朝权早就辞职到深圳打工去了,这跟王朝权有什么关系?机关干部私下里议论欧贝贝离婚是因为怀了彭国梁的孩子,我对这些谣言是从来不屑的,但是这些谣言要是传到王朝权耳朵里,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异乎寻常的举动,会做出什么异乎寻常的举动呢?竟然能让省纪委双规了东州市常务副市长!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老婆很敏感,愁眉苦脸地说:“智泰,你的命可真苦,彭国梁一倒,你梦寐以求的处长算是彻底泡汤了。”

  我忐忑不安地点了一支烟,不知道为什么,彭国梁被双规了,我却有一种有可能被抓的恐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却一无所知,只知道我和彭国梁是同命相怜的一体,只有拯救了彭国梁,才能拯救我自己,或者说才有可能摆脱内心的恐惧。

  于是我深吸一口烟,以士为知己者死的神情说:“彭市长对我不薄,人家遭难了,我不能袖手旁观。”

  我老婆不解地问:“智泰,你一个小小的副处长,能帮他什么?”

  我沉思良久说:“只能在林永清身上做文章了,我要让林永清搅乱齐秀英的心智。”

  我老婆用质疑的口吻说:“智泰,我觉得你高看林永清了。”

  我冷然一笑说:“老婆,政治上的事你不懂,林永清或许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之所以请他出面求齐秀英网开一面、手下留情,是为了向世人证明,我许智泰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更何况我也不相信彭国梁就这么倒了,他在官场上经营了二十多年,上上下下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就不相信那些利益共同体会袖手旁观,相反,齐秀英一向以‘反腐强人’自居,人都被她得罪光了,谁愿意与一个‘反腐强人’交朋友,再过几年她就退休了,我就不信她会不顾及与林永清的感情,真要是不顾及,那她可就注定晚景凄凉了,那她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究竟图的是什么?因此,我认为彭国梁未必就这么完了,一旦彭国梁被冤枉了,必定东山再起,那我许智泰就成了他的患难知己,何愁没有一个锦绣前程?”

  我老婆将信将疑地问:“智泰,你天天在彭市长身边,你觉得他有可能被冤枉吗?”

  我不屑地说:“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官场就是一池烂泥塘,谁敢说自己腿上没沾上泥,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呗,贼喊捉贼的例子太多了。不管彭国梁是不是被冤枉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不会束手待毙的,不管鹿死谁手,反正我决定赌一把,说彭国梁是个赌徒,人生谁又不是赌徒呢?”

  我和老婆就这么一直坐到天亮,为了弄明白王朝权在彭国梁被双规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我早早地就去了单位,想不到在电梯口竟然遇上了宋道明,从宋道明嘴里我再一次确认了昨天晚上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朝权竟然是潜伏在市招商局办公室的“无间道”,真实身份是省公安厅反恐处副处长,奶奶的,我一直拿这小子当好朋友处,想不到隐藏的这么深,怪不得昨天下半夜欧贝贝给我打电话,谈到王朝权只说了半句话就撂了电话,想必是赵忠告诉了她真相,欧贝贝的内心世界说不定怎么翻江倒海呢!想一想欧贝贝也真够可怜的,竟然跟一个“两面人”生活这么些年,然而生活当中,谁又不是“两面人”呢?

  不出我所料,彭国梁被双规半个月后,我接到了张佩芬的电话,让我约林永清到她家里见面。我不知道为什么约我们到她家里见面,只觉得怪怪的。我和林永清如约来到政兴花园青莲苑,说句心里话,我也是第一次到彭国梁家,青莲苑住的都是副市级以上领导,只听说住在这里的每户人家都有三百平米,但是没见识过。走进彭国梁家时,家里布置得太朴实无华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以至于林永清有了一种错觉,感觉不是走进了东州市常务副市长的家,而是走进来廉政展览室,好像张佩芬唯恐我们理解不到这一点,特意领我们挨个屋子转了转,我们看到书房里陈旧的书柜,卧室里再普通不过的双人床和大衣柜,我和林永清都倍受感动,特别是林永清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更不敢相信齐秀英竟然将如此廉洁的好市长给双规了,简直是政治迫害,林永清当即表示,一定要找齐秀英讨个公道。

  张佩芬鼻涕一把泪一把哭诉了冤情,可怜兮兮地对我说:“智泰,你大哥一出事,以前前呼后拥的人都躲了,还是患难见真情啊!”然后又冤深似海地转向林永清说:“林大哥,家里的情况你都看到了,俗话说,眼见为实,你现在对我们家的情况是最有发言权的,我知道齐书记信你的话,凭你们之间的感情,我坚信她听了你的话后,会对国梁网开一面的,林大哥,常言道,大恩不言谢,如果国梁真躲过了这一劫,我们永远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

  言之切切,林永清被感动得眼眶都湿了,他信誓旦旦地说:“弟妹,你放心,我林永清一辈子是个小人物,承蒙你和彭市长瞧得起我,我认定彭市长是被冤枉的,东州市的老百姓谁不知道彭市长有两大功绩,一是招商引资,二是城市建设,这些年东州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不凝聚着彭市长心血,我琢磨着彭市长之所以遭此一劫,是因为功高盖主了,遭人嫉妒了,齐秀英虽然嫉恶如仇,但毕竟是个女人,而且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难免不办冤假错案,古往今来,哪朝哪代的官场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她齐秀英这些年也不是没被冤枉过,就因为他的工作性质,诬陷她、诽谤她的人还少啊,连香港的报纸都说她对高层包庇大案已感绝望,每天靠打麻将消磨时光,还说她女儿代她受贿被判重刑,我和她几十年的感情,我还不知道,秀英根本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在大学当老师,母子相依为命。人啊,无论是做人,还是为官,总不能昧了良心!弟妹,我虽然与彭市长见过几次面,但是每一次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不仅平易近人,而且说话算数,现在从上到下都强调‘以民为本’,我看彭市长就是‘以民为本’的典范,我本人更是彭市长‘以民为本’的受益者,你放心弟妹,不为彭市长鸣冤昭雪,我誓不为人!”

  林永清的一席肺腑之言让张佩芬深受鼓舞,她让保姆拿过一个牛皮纸袋塞给林永清动情地说:“林大哥,国梁出事之前就跟我说,他有两个值得信赖的人,一个是智泰,一个就是你,国梁说的果然不假,啥也不说了,这点钱你先拿着,办这么大的事上上下下少不了打点,缺钱的时候大哥尽管开口,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救国梁。”

  林永清哪肯要,一再推辞,最后还是我开口劝老林收下,林永清才肯收下的。我心里清楚,如果这笔钱老林不收下,张佩芬心里是不会塌实的。

  离开张佩芬家时,她又偷偷塞给我一张卡,出门我声称请林永清吃饭,身上没带现金,让他在附近的建设银行等我一会儿,我到取款机上一查,竟然有五万元,几乎是我一年的工资,心里不禁既惶恐又兴奋。

  我和林永清找了一家风味酒店,为了说话方便,特意进了包房,我认识林永清快二十年了,深知老林的脾气,又倔又直,这么大的事如果不讲点计谋,我怕他把事情办砸了,不仅起不到游说齐秀英的作用,反倒火上浇油,因此我觉得有必要帮他出出主意、打打气,更主要的是给齐秀英上点眼药,好让老林面对她时理直气壮、底气十足。老林见了齐秀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这其实也是齐秀英迟迟下不了决心嫁给老林的原因,齐秀英不是一个温柔的女人,但是老林却是个温柔的男人,对付齐秀英就应该像前苏联电影《办公室的故事》中的小职员诺瓦谢利采夫对付孤立中强势的女局长卡卢金娜那样,别看女局长强硬得像块钢铁,其实她的内心世界也是纸老虎,孤独、脆弱、甚至抑郁,她对诺瓦谢利采夫说:“只有这间办公室,还有这个小阳台,才是我的家!”齐秀英又何尝不是如此。为了启发老林,我还特意将小职员直面女局长的一段精彩对话学给他听,这段对话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诺瓦谢利采夫同志,您说我铁石心肠。”“哪里话,您豆腐心肠。”“您说我冷若冰霜。”“不,您热情奔放。”“您说我没心没肝?”“您肝胆俱全。”“您说我干巴巴的。”“不,您湿乎乎的。”这段台词之所以经典,就是因为一向窝囊的小职员一反常态,针锋相对,一针见血地指出女局长“铁石心肠”、“冷若冰霜”、“没心肝”、“干巴巴的”,这正是齐秀英的病症,这些病症也正是齐秀英引以为荣的资本,需要一个像诺瓦谢利采夫似的人振聋发聩地告诉她,想必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而这个人只有林永清最合适。

  为了激发老林的斗志,我还将齐秀英的儿子一方面在大学当老师,一方面开房地产公司的事告诉了老林,尽管我是道听途说的,但是无风不起浪,外界传言齐秀英的儿子为搞房地产开发看中了一块市中心的地皮,找过主管市长彭国梁几次,因为违反原则都被彭副市长回绝了,齐秀英的儿子一直怀恨在心,这次彭副市长被双规,很可能是齐秀英因儿子的事恼羞成怒,打击报复彭副市长,要知道儿子是齐秀英唯一的希望,谁破坏她的希望,她就难免要用手中的权力迫害谁!我的话让林永清深受启发。二十年前我刚认识老林的时候,他还是个满脑子有崇高思想的人,相信这世上一定有高大全式的人物,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齐秀英这种人情有独钟,经过二十年多年的风雨磨砺,强加在他身上的不公太多了,他不再相信什么崇高思想,甚至连天下是否有这样的思想存在也不再相信,虽然他还不能完全予以否定,但是现在更相信普鲁斯特笔下马塞尔的母亲乡间的一句俗语,叫做“相中狗屁股的人,眼里只认作是玫瑰。”的确如此,如今有太多的人将狗屁股当作玫瑰,更可悲的一类人是将玫瑰当作狗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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