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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心思


  饭后,每个人都有点心思。

  掌柜怕饮光窟主真的回去让自家窟主苛扣他们,澹台然惦记白天计皎拂袖离开之事,刑家兄弟思量着雾阁阁主邀请之意,子子和神羞则猜测那柄“边马秋声”值不值得窟主亲自赴约。师父老人家很乐呵,抱着吃饱的小微惑甩秋千。小微惑枕在他胳臂上荡来荡去,咯咯直笑。

  计冰代走出饭厅,澹台然立即跟上,众人竖起耳朵。

  他在她身后蹭了半天,厚着脸皮凑过去:“小时候,你和岳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睨来一眼:“岳父?”

  他低头对手指:“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你确定?”

  他偷偷看她一眼,突然摇头:“你要是觉得不高兴,就不说了吧。我、我给你讲我小时候的事。”

  “也不是不能说。”她歪头,嘴角微微勾起,并不见生气或冰冷。

  他牵起她的手,含情脉脉:“你还是别说了。”他是真心诚意不想让她回忆不愉快的事,不过听在掌柜、子子、神羞、师父老人家耳中,却成了欲擒故纵。

  手背是暖的,因为他的掌心暖。像小火炉,让她贴着不舍放开。

  她偏了臻首,如水妖眸认真凝视眼前的男子,让他的影子在眼底徐徐荡漾……

  “然哥哥!”她弯眸一笑,曲指如莲花在他下巴上一抬,“若我藏着瞒着不告诉你,你会不会觉得你在我心里不重要?”

  他想到饭厅里还坐着一堆人,脸不禁红起来。稍后,琢磨出她话中的意思,又急急摇头:“你不高兴,我何必为难你。”

  “说起来——”她收指垂眸,花腔拉起,“唉,一言难尽!只道是、团扇悲歌万古愁……”笑得眼睛都成线了,还万古愁。谁信?

  饭厅里竖耳朵的一干人可不信。

  她绕回饭厅,扫众人一眼:“今天解释一次,以后你们自己理解,唱一出‘无疆堂怒父驱儿’也不错。”

  众人:“……”

  一段秘辛,真让她说成了曲折婉转的戏——

  “诸位且听:人似玉,柳如眉,正相思……说的正是吾父一位好友。此人姓温,名人玉,身长七尺,性格憨直,与其名有些差异。温人玉有妻蕊娘,吾唤为蕊姨。蕊姨她温柔娴淑,特别喜欢穿绣雪花纹的衣裙。吾父与温人玉称兄道弟,蕊姨也常到吾家中走动。吾每次见到蕊姨,她总对着吾父的背影叹气。吾以为,她对吾父有了莫名的情愫。一日,吾父宴客,吾得药一包,加入酒中,让吾父与蕊姨饮下,又让他们休息在一张床上……”

  “喝!”他吸一口凉气。

  她神容不动,继续——

  次日,两人醒来,都不知这一晚发生了什么事,又都怕自己做了对不起对方的事。

  温人玉震惊,计父羞怒,知道是一个小女孩的诡计后,长辈们不知如何才好。蕊娘的确仰慕计父,但仅限于对夫婿兄弟的尊敬,如今出了这种事,心上一层纸被戳破,虽然觉得对不起温人玉,对计父却更加倾慕。如此,夫妻之间渐渐有了隔阂。

  温人玉心意难平,远走他乡,蕊娘自觉有失妇德,愧对丈夫,愧对计父,入庵出家了。

  好好的兄弟,好好的一家人,竟然让小女娃给破败掉。

  计父大怒之余,斥责女儿:“睚眦小童!儿时多诡,长将如何?”原本侍女拦着,又怜她年幼,惩她跪祖宗牌,不料她却不认错,还振振有辞:蕊娘仰幕爹爹,谁都看得出来,我顺水推舟有什么错?

  此话已让计父心惊,她接下来的话更令人心寒。

  她道:一个蕊姨就让兄弟反目,温叔叔和爹果然少了些权术的磨练。

  计父心已透凉:幼时不辨正邪,德行险恶,待长大了,羽翼丰硬了,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此儿,留不得!

  “他……他要杀你?”他紧紧捉住她的手。

  她展掌在他胸口轻轻一抚:“无妨。吾父当年确有杀我之心,大哥拦住他,子子陪我逃了出来。”

  他焦急:“那他们现在找你岂不是……我们逃吧!”

  她不知该气该笑,嗔道:“为什么要逃?”

  “你爹……”

  “你也觉得我有错?”

  他低头片刻,谨慎地开口:“冰代,平心而论,小时候谁没做过荒唐事,就算长大了,也有糊涂不明理的。你那个时候,只算是……懵懂无知。”

  她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拿起花腔:“你看那——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

  “敢问小姐那时多大?”刑九月问。

  “吾九岁。”

  刑九月抿唇:“小姐,属下以为,洞庭湖波虽美,却美不过东海沧浪,岳阳楼名声虽响,却响不过伽蓝古钟。当年事,实属小事。”

  七破窟行事,哪一次没有牵扯到人命,哪一次不是连环相扣的局,两相比较,正如洞庭之比东海,的确是小。

  他点头赞同刑九月所言,心头五味杂陈,对计父不知是何情绪了。若说刚才还有拜见岳父的喜悦,如今却是矛盾难择。听计皎在车中的一番话,计父似有化解这段宿怨的意思,但冰代九岁离家,必然受了不少苦。思此,他对计父不禁生了些隔阂。

  情绪牵动神经,捏她的手不由一紧。

  “怎么?”她随口问。

  “我有一条命。”

  “又如何?”

  “给你挡灾。”

  她斜视,眸色幽深遥远,忆起逃家后的情境。当时,大哥在破庙找到她和子子,将她们藏在一名下仆家中,希望父亲气过之后就将她们接回去。她却伤心,前几日读书正读到“虎毒不食子”,想到父亲凶狠拿刀劈来的样子,一颗小心也凉透了。她要离开,劝子子回去,反正父亲不会生子子的气。子子最后还是选择了她。

  眼光落地,又忆起些往事,她缓缓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天上掉礼物?释摩兰之事,我落崖后被江水冲上岸,醒来时除了头晕,并没有失忆。只是被江水冲糊涂了,漫无目的往前走,走进漆松山,在小坡上滑足跌落,撞到脑袋,掉进溪里,这才……”

  失忆……众人齐齐叹气。

  他们的饮光窟主啊,就有让你一时喜一时忧的本领。

  入夜,飘起雪。

  落雪不大,雪花却一片一片,在灯笼下清晰可见。

  小微惑精神特别好,怎么哄也不肯睡。无奈,一心向慈父看齐的澹台然只得为他穿上小冬衣,裹得媲美小雪球了才抱出去欣赏夜下雪景,希望新鲜过后能把他哄睡着。

  掌柜为他们安排的房间连成一线,为了不打扰师父和刑家兄弟休息,他特意跑到楼下。

  上上楼的客院分三块,他们往东院。见四周客房没有亮灯,想来没有客人,他便施施然抱着小微惑四处走动。

  倏地,手中一紧。他停下步子,盯着阴影的拐角,蓄势待发。

  有人躲在那里,屏住了呼吸。

  非奸即盗!

  “……不必紧张。”阴影中的人出声,呼吸也放开,不再刻意隐藏。

  阴暗中走出一人,浅色俊容在灯笼下半明半晦,正是计皎。他一身黑衣,若非方才乱了呼吸,澹台然一时也发现不了。

  是什么让计皎乱了呼吸?

  “大舅子……”澹台然脱口一个称呼。

  “……”计皎在阴暗中又站了半天,这才慢慢走出来。对澹台然,他称不上讨厌,但也提不起喜欢。

  “哈哈……唔嗯——”小微惑在父亲怀中拍手。

  他拍拍儿子,警惕地问计皎:“你们也住上上楼?”

  计皎不答,却对小微惑目不转睛。

  他突然看向计皎身后。一道比计皎略显高大的身影出现,发鬓斑白,气势如虎。

  天下无双将,关西第一雄!

  “……”他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我儿……”计父说了两个字,再无后续。不是他不说,而是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微惑从澹台然怀中伸出小手,扑搭扑搭往他怀里靠,揪住他的衣襟后更是手脚并用往上爬。

  澹台然只得靠过去,托着雪球样的小身影,还要顾及他爬得高不高兴。

  “唔嗯!唔嗯呵呵!啊啊!唔——叭!”小微惑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成功爬上计父宽阔的肩,小胳臂圈住他的脖子,又拍又打。

  澹台然尴尬不已,“那个……前辈……这是我儿子,他小名叫我儿。我娘子取的。”

  计父:“……”

  “大概……他以为你叫他……”澹台然想扯回儿子,计父突然一眼瞪来,他手抬半空,尴尬得不进不退。

  计父抬手轻轻托起小微惑,让他趴在自己肩上拍打,眼角隐隐闪过一道水光。

  我儿……

  我儿……

  我的儿……

  “澹台微惑!”轻喝在雪夜中响起,魅色身影缥缈如流云出现在三人眼中。

  “冰代……”他暗叫不好。

  计冰代不看任何人,只盯着儿子的小臀,慢慢、清晰地叫道:“澹、台、微、惑!”

  许是感到母亲语气中隐藏的不快,小微惑飞快扭头,肥短的小手立即向母亲伸出,眨着大眼“唔嗯唔嗯”的笑。

  她抱过儿子转身回房。

  “冰代!”计皎忍不住。

  她不回身,只道:“我已经说得很明白。”

  计皎追上前一步,胸口却按上一只手。他偏头,是父亲。

  她重新拾回脚步,拐弯上楼时,偏头向廊边的三人瞟去一眼,蓦笑道:“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

  拐入楼阶,全无眷恋。

  澹台然冲计家父子笑了笑,抬腿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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