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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暗箭袖中藏 2


  凶手能在伽蓝内行动而不被武僧发现,可见武功不凡,他和这两人有什么联系?能将安存子和程鹏书联系起来的,是否就是十一年前的事?

  十一年前……石唯水……

  青灰僧袍凛然一转,定香向句泥合掌揖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主持,请准弟子下山寻人。只要找到这个人,弟子相信一切谜团都会解开。”

  句泥长长一叹:“千佛出世,不通忏悔,天堂未就,地狱先成。你是要上,还是要下?”

  “弟子要下。”

  “你去吧。”

  “弟子遵命。”他转身,逐一扫过在场众人的脸,扬声道:“各位请少安毋躁,为了防止凶徒再有恶行,请各位暂时互相照应。”

  “定香护法,既然你下山寻人,不如也让在下出一份力。”司马错负手走到他身边。

  “司马盟主,贫僧有个不情之请。”他垂下眼帘,缓道:“可否请司马盟主在伽蓝多留些时日,一来,有司马盟主在此,凶徒想必会忌惮三分;二来,也是请司马盟主为安、程两家作个见证,善有善报,恶有恶果,以免祸及无辜。”

  司马错思索片刻,点头,“好,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定香得主持首肯,轻装下山,未惊动任何人。

  此时,伽蓝前院,数方大殿香火鼎盛,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纷纷趁着佛诞日上山祈福;相比之下,伽蓝后院,夜多、厌世、饮光、化地、扶游、须弥、贤劫七大佛殿宁静致远,武僧暗中守卫,戒备森严。

  程家人和无为先生师徒被句泥劝定,暂在客房休息。其他人等也被武僧各自劝退散去。

  离开凌虚塔前,句泥给小徒弟下了一个任务,“有台,两位兰若暂时无法下葬,你为他们念一段往生咒,安定亡魂。”

  “是,师父。”有台合掌领命。以恭谨的神情目送句泥离塔后,他席地而坐,双手合十托起佛珠对死者一揖,开始闭目诵经。不过,他有个疑问:夜多窟主今天上伽蓝到底为了什么啊?就是来验尸……不,是看扫农扫麦验尸?夜多窟主真是悠闲啊……看,他现在和白兰若谈笑风生,还取了腰边玉坠赠给白兰若……

  “夜多窟主到底还记不记得他来伽蓝所谓何事啊?”有人在旁边小声咕噜,正好将有台的心声说出来。有台心有戚戚焉,双目含泪向“知己”看去。这一看,吓得他赶快坐正,咬紧小牙用尽全力地去念往生咒。

  和他心有戚戚的竟然是扫农?!般若我佛,般若我佛!

  “窟主应该不记得了。”一名夜多部众答了扫农的话。

  随后,另一名夜多部众提出新疑问:“那我们要不要提醒窟主?”

  有台支起耳朵,嘴上念念有词,但这不影响他分心听他们在自己身后说什么。他听到的是——

  “你记得我们今天来伽蓝所谓何事?”

  “……”

  “我们自己都不记得,怎么提醒窟主?”

  “……我记得……窟主只叫我们跟上,也没说来伽蓝为了什么事啊。”

  “呃……”

  “你想说什么?”

  “你们还记不记得……”

  “记得什么啊?”几人同时低叫。

  “窟主说谁最后到伽蓝,谁就去壁观堂里待一天。”

  “壁观……堂……”声音纷纷低下去。壁观堂什么地方?窟主罚他们练功的地方啊!

  安静。

  安静。

  安静。

  有台不知不觉停下经文,努力训练自己的听觉。身后沉默了好久,他才听其中一人说:“我们是一起到的吧……”

  “对!”一个字,但明显是几人的合奏。

  “快快,窟主和白姑娘往那边走了。跟上,跟上!”不知谁叫了一句,有台只感到身后风声呼呼呼,脚步声都听不到。

  憋了半天气,有台终于长长吐了出来,小心脏刚落回原位。可惜,心脏归位不过须臾,又被身后突然响起的笑声吓得跳到喉咙口。他大惊失色,“谁?”

  “有台,我记得句泥让你念的是往生咒吧?”刚才笑出声的是一直未离开的扫农。扫麦抱臂立在他身侧。

  小和尚底气不足,“是……是啊,师父是让小僧念往生咒没错。”

  “我怎么听起来好像大悲咒。”

  “……”他念错?

  扫麦突然走过来,弯腰抬起他的头,将一颗不知什么的东西扔进他嘴里,再一掌拍上后背让他咽下。

  “你……你给小僧吃什么……”有台小和尚欲哭无泪,面若死灰。

  扫麦站直,拍拍手,以一种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调子说道:“看你精神不济,给你一颗神阳大补丸,我新练成的。”简单说,拿他试药。

  守塔的武僧不是没看到他们的动作,只不过……天堂未就地狱先成,般若我佛,有台你受苦了!

  因此,有台含着汪汪眼泪,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扫农扯了扫麦的袖子大大方方出塔,而守卫僧人无一阻拦。

  果然是:天堂未就,地狱先成。

  五天过去,七佛伽蓝内,小沙弥偷偷交谈时,目光总会向凌虚塔的方向看。整个伽蓝弥漫着一股沉闷之气。相较之下,七破窟却按兵不动,平静之余总令人忐忑不安。

  正如落日霞光下,江风绻绻而起,盘旋而上,拂过林梢木蕊,卷到熊耳山茂密葱木中的一所凉亭上。

  这是须弥窟。

  须弥窟地处山北,与饮光窟比邻而居,中间隔了一道墙。

  须弥窟的楼院布局也极为简单,面北正中心是一座长两丈七、宽一丈八的阶梯式亭台,梯有两层,将亭内空间等分成三块,亭檐延长开阔,挡去雨雪的溅射,梁上四周悬着一圈竹帘,可收可放,亭前有一块石头,上面凿着“千沙界”三个大字。在“界”字右下方还有两个朱红小字,是为“须弥”。

  山中景致四季变换,本就是难得的风景,不可浪费——因此,这名为“千沙界”的阶亭就成了须弥窟部众的议事之地。大事小事尽在千沙界,无一例外。又因为四周开阔,放眼望去一览无余,就算你想在亭子里偷偷谋划些阴谋诡计,也不怕被人躲在墙角偷听了去,免了东窗事发的尴尬,甚善。

  千沙界东边是“嘲风弄月楼”,须弥窟主司空乱斩所居,西边是“笑乐院”,部众居所,笑乐院里又分两院,“笑院”住女子,“乐院”住男子。

  霞光满天的时候,力儿捧着自家窟主换下的衣物从嘲风弄月楼走出来时,正好郦虚语步入千沙界,身后跟着双辫侍女少典。

  “扶游窟主!”她高兴地跑上前,“我家窟主刚回来不久,正在休息,我去叫……”

  一根手指压上力儿唇上,郦虚语笑弯了眼睛,“吵她休息可不好。力儿,你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呢……”

  “……”

  “好了,你忙你的去吧。少典吵着要过来看你,好好招呼她。”说着,郦虚语将身后的双辫侍女推到力儿前面,自己驾轻就熟进了嘲风弄月楼。

  “走,我先把衣服送去后院。”力儿揩了少典往笑乐院走。

  少典蹦蹦跳跳跟着,轻问:“须弥窟主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个时辰前。一回来就和善友扎进书房里,呐,现在才有空沐浴换衣服。”

  “唉,窟主们最近都好忙哦!”

  “当然啦,他们在外面忙,烦心事多,我们就要在内、在窟里把一切办得妥妥当当,让他们舒舒服服。这叫……

  “攘外必先安内!”

  “对,就是那个意思……少典,你有没有……”随着两人隐入笑乐院,说话的声音渐渐淡去。

  指尖逗着两颗碧玉葫芦,郦虚语负手慢行,听了她们的话,敛眉一笑。侧耳聆听片刻,她向左侧书房走去。

  书房没关门,放轻了脚步走进去,入眼的是一道背对翻书的身影。

  锦纱织就的阔袖对襟长袍徐徐垂蔓在地,袖口滑到手肘处,形成曲曲折折的波纹,一双赤足交叠搭在书桌上,身着浅纱罗衣的女子正专注地看着一本书,全然不觉得姿势有点不雅。光洁裸露的脚踝边,趴着一只绿壳小乌龟,只是,壳被主人翻了过来,正四脚乱蹬想用力把自己的肚皮翻下去。

  “书中自有颜如玉?”郦虚语走到女子身后。

  司空乱斩闻声偏头,视线从书中移开,厌厌倦倦似的抬眼一笑,“我喜欢‘书中自有黄金屋’多一点。”

  郦虚语摊摊手,点头。各有所长,各有所喜,她们勿需在鸡毛蒜皮的事上争什么。她直接坐在书桌上,托起小乌龟,歪头,“看什么书?”

  “《今贝杂言》。”司空乱斩将书搁在怀里,侧身以手支额,清水双眸里不掩疲色。仅以指尖掩唇打个小小哈欠,声音都是软的:“你有事要告诉我。”

  郦虚语扯扯她半湿的长发,开门见山地说:“你上次让我查的那件事,我继续在查,也查了点……啧啧……要不要听?”

  “你的重点肯定不是在我‘要不要听’上面。”

  “……哎呀,乱斩,你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啊!”

  “……”

  “安存子去见虎凤二樽,又从他们那里得到消息到桂东堂寻人。这你都知道。你还帮定香把尸体弄到手送回伽蓝。”

  “嗯。”她静闻其详。

  “四月初六晚上,程鹏书死了。四月初七中午发现尸体。第二天四月初八,友意带了扫农、扫麦上山验尸,喜欢上一名姓白的女子。”

  “哦?”她垂眸失笑,想到什么似的摇头,“友意又要伤心了。”

  “他哪次不伤心。”对于闵蝴蝶,扶游窟主一笑带过,续道:“也是四月初八,定香当众表示,只要找到一个人,安存子和程鹏书的死就能真相大白。而且,他当天就下山找人去了。”

  “去哪里找?”

  “不知道。”将小龟原位放回,仍是肚皮向上,郦虚语坦然拍掌,也不怕承认,“定香武功不弱,他如果想刻意隐藏行踪,我们找起来要费点工夫。”

  “也就是说他失踪了?”

  “他失没失踪我不知道,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郦虚语侧身换个坐姿,面朝花窗。窗外小院里,落日带来的霞光缕缕如纱,飘然如梦幻。她盯了一会儿,司空乱斩没有催促,交叠赤足静静坐着,等着,“乱斩……你说……”郦虚语幽幽轻喃,“我尊对武林盟主这个称呼有没有兴趣?”

  “如果有,早就有了。”

  郦虚语轻轻点头,心头推演权衡,片刻之后将话题转回来:“我查到一个半截故事。十一年前,荆州有个姓石的官员被抄家,他被斩首,石家一门二十七口被发配,男为仆,女为奴。不过在发配期间,石夫人和石家小公子被调了包,逃出来了。再往下查,从那些发配到官家为仆的人嘴里,我听到一个好玩的消息。石家祖上有几代是宫廷禁卫……”

  “锦衣卫?”

  “对。当时的石老爷升了官,又被调出京城,这才慢慢有了家业。他被抄家,也是因为陈年旧事受到牵连。好在他有几个兄弟够义气,帮他把夫人和儿子救了出来。这一救啊——”郦虚语仿起说书先生,剑指遥遥一推,眉飞色舞。

  “怎样?”

  “……失踪了。”

  “……”

  “我都说是半截故事了。”

  “也许他们隐姓埋名换了地方生活呢。”

  “你说得没错。可是据石夫人的丫环……唉,也是受牵连被发配啊,我家部众在景陵知府后院里找到的,她说不仅夫人少爷失去联系,就连救她们出去的石大人的两个兄弟也音信全无。石夫人和儿子逃离时,身上没带任何银两,但是带了一本书。那本书是抄家前石老爷交给石夫人的。交书的时候官兵已经进府了,石夫人匆忙之间将书落在地上,丫环看了一眼,好像是一本剑谱。”顿了顿,扶游窟主双手交握轻轻放在胸口,含情脉脉注视司空乱斩,直到须弥窟主领悟,慢慢起身给她泡茶,这才笑眯眯地继续:“故事断在这里,我们先拉空中间的十一年,转到现在。”

  “……”司空乱斩叹气:好在力儿有给她准备煮水的红泥小火炉。

  “你的茶不是庸医那边送过来的吧?”

  “……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郦虚语拍拍胸口,安心坐在她的椅子上,一副准备享受美人煮茶双手捧上的惬意,“虎凤二樽说安存子一直在找十一年前的一名少年,少年肩上有块胎记。我问过石夫人当年的丫环,她说石少爷肩上也有一块胎记,梨形。假设安存子找的是石家少年,那在十一年前,石夫人和儿子逃出去后,肯定遇到过安存子,又或者发生过什么事。但是,他们后来还是分散了,所以安存子要找石家少年。”

  将沸水倒入冷壶,待水温略低一些后,举壶低腕,引水成线,冲出一盏清香扑鼻的碧色层绿。她将茶端到郦虚语手边,忽地迸出一声冷笑,“安存子为什么只找少年不找夫人。”语虽有问,调子却是百般的肯定。

  郦虚语接过,轻嗅陶醉,“好香,什么茶?”

  “九重细雨。”

  “噗——”刚入口的茶被郦虚语狂喷出来,幸好她闪得快,没被混了唾沫的茶汁溅到,顺手还救下了刚好翻过身的小乌龟。郦虚语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她,大叫:“你骗我!”

  “骗你什么?”她含冤受屈,莫名其妙。向来只有扶游窟主骗人,哪有人骗扶游窟主的。

  “九重细雨不是庸医闲来没事炒的茶吗?”坏蛋乱斩,竟然把庸医的茶煮给她喝,想害她拉肚子是不是?

  她抿抿嘴,憋了半天,终是无奈一叹:“这包是扫农炒的。我喝过。”

  郦虚语这才收回颤抖指控的手,松下一口气,“吓死我了……”啜口茶,她喃问:“刚才说到哪里?”

  “安存子指名找的是少年。”她哼了声,将小乌龟托在手掌上,调子掺进丝丝寒意。这说明安存子早知石夫人已死。

  “石家母子是怎样遇到安存子的,我查不出来。没人知道。假如桂东堂的那名下人就是当年的石家少年,为什么安存子见到他之后又离开,然后被人砍了脑袋?还有……”郦虚语眯了眼睛,突然挺直腰和司空乱斩同时道——

  “当年救人的两人去了哪里?”

  虽然提出了疑问,可她们并不好奇。何况,须弥窟主本就是一个不好江湖是非的人,对江湖事,她一向“可有可无不如无”。

  异口同声之后,司空乱斩绾绾袖子,疲惫的双眼中浮上一丝黠色,靠着椅背笑道:“虚语,想不想插手这件事?”

  “洗耳恭听。”

  “定香找的人只能是石家少年,也就是现在的石唯水。”

  “然后?”

  “他找石唯水,我们就送他一个石唯水。”

  郦虚语玩味地翘起嘴角,半晌未出声。倏地,她放下茶盏扭转身,语调高扬:“乱斩啊乱斩,你怎么就是这么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呢!”

  ……她就当是赞美。

  “明明你就不喜欢江湖莽汉的争强斗狠,怎么就这么唯恐天下不乱呢?”扶游窟主好惊叹。

  她弯眸一笑,“给伽蓝找麻烦,让他们自己去兜圈子,不是我们应该做的吗?”

  “我真要请教一下令尊,他老人家当初为什么给你取‘乱斩’这个名字。”

  “可以呀,招魂请教吧。”

  郦虚语呛了一下,举袖掩面,甘拜下风。

  书房内响起轻笑,浅浅的,哑哑的。窗外,前一刻还灿烂的霞光轻盈流转之间很快沉了下去。今晚又是一个云遮月的夜。

  嘴里嘟噜念着“给他一个石唯水”,郦虚语一边喝茶一边摇头,“你逗那个定香护法,不会逗上瘾了吧?当心假戏真做,弄假成真。”

  “我现在哪有时间理他。还假戏真做?”弯起的眸子嗔嗔瞪圆,娇媚不自知,“明道的生意我们铺开了,暗道的生意,两年之内我要做出来。你觉得我有时间假戏真做吗?”

  我尊曾说过,武力和财力是决定江湖地位的两大利器。郦虚语知道她满门心思都投在七破窟的生意上,可,她仍然端正脸色,郑重其事地问了一句:“定香算什么?”

  “他啊……”黑暗的书房里燃起烛火,九螭琉璃灯台上,满盘银烛一支支被点燃,蜿蜒曲折,盘旋如山。灯前,牵衣的女子倦倦一笑,“他是我累极之后的一点乐趣……”

  “我不会劝你‘别太累’,不过——”扶游窟主用难得真诚的语调说,“别把一点乐趣当成一份寄托。”

  “寄托是什么。”她紧了紧敞开的衣襟,走到书桌边,将翻壳的小乌龟拎起,放回墙边的琉璃水缸里。注视四足滑水的小乌龟,以指腹点点水面,她轻笑,“通幽博士,你说,寄托是什么。”

  通幽博士是水中小乌龟的名字。

  郦虚语摇头,翻翻桌上的《今贝杂言》,自己取壶为茶续水。吹凉后,见她还在逗小乌龟,不由啧声:“景陵那边的消息我已经安排下去,不出一个月就会看到效果。”

  “谢谢。”

  “其实我今天来的重点……”扶游窟主摸摸鼻子,“就是想告诉你,定香的事我想插一手,问你同不同意。不过你刚才已经同意了。”

  斜眼,睨她。

  “没事了,告辞。”

  眯眼,继续睨她。

  “是我多虑,行啦吧!”

  “……走什么。”她抬袖挡住,“少典还在力儿那边,她们谈尽兴了自然会提着灯笼来叫你回去。”

  云遮月的夜,无风。

  书房内,两道纤细的身影拉拉扯扯,似打似闹,间或,有笑声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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