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云娘?”
孔云彩很轻地应一声,他瞳仁中有一个小小的自己。
她鼻息郃张,又问到那股淡淡的薄荷香。
沁凉的香气。
跟他这个人一样。
可他的唇和他的呼吸都是滚烫的。
孔云彩觉得喉间发干,粉色舌尖轻舔下唇,潋滟生泽。
清晰可见他视线下移,落在何处。
孔云彩往后退一点。
这一次颈后没有阻拦的微凉手掌。
入夏了,好热呀。
竹舍里的大花不满地顶顶门栏,哼哼着要菜叶吃。
前院抱窝的鸡也悠悠闲闲地逛到这里,咕咕作响。
好像突然就热闹起来了。
“你方才喊我什么?”
“云娘。”
孔云彩抬眼看他。
家里外所有人都叫她三娘,云彩是她的大名。
还是头一次有人给她起独特的称谓。
是他对她的特别。
所以欢喜。
——
花骏踏着最后一抹夕阳进门。
花家在桃分巷子的院子是前铺后院的。
铺子已经竖起木板,顶上了横木,人走都是从左进的小门。
进门的时候,唇角带着他不知的清浅笑意,院子里躺在老藤椅上的花大苗瞟他一眼,生出儿子此时很欢喜的感觉。
再看到他嘴边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心知肚明。
“去东城了?”
花骏点头。
院子角上有一口甜水井,他走过去,摇着手把,嘎吱一阵响后,井边的桶中就半满。
他提着半桶水,往灶间走。
路过花大苗跟前顿一下,“晚上吃葱油饼。”
花大苗点头,“你媳妇又教你做饼了?”
花骏没应声。
不过剥葱的动作彰显一切。
葱油饼的葱最好用水葱。云娘走前给他带的。
水葱嫩,且味道香,与面的香气柔和碰撞,铁片平锅烫熟,香咸酥脆。
这是云娘和他说的。
奈何他做饭手艺一般,出品勉强,一锅十个大饼,父子两个只吃了一半。
一张饼,又是馅儿破了,又是葱漏出来了,要么就是表皮焦黑。
花大苗长叹三声,“骏呀,这饼还是你媳妇进门了,让她做吧。”
做爹的实在消受不起儿子做饼的福气。
明明是按照云娘所说一步步做的,成品总是差强人意。
花骏无奈颔首。
只能归因于天分了。
他天生就是适合握刀。
云娘做绵软的饼子。
可见他们是很配的。
饭罢,父子两个各自一处。
花大苗在脚边点了一团艾草,聘聘袅袅的香气驱散了早夏的蝇虫。
他手里握着一柄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带起一点小风。
花骏随意跑了一壶什么茶,送到他爹跟前的小桌上。
而后寻到自己惯常呆的地方。
他脚边有一木盆清水。
里边有四五片鲜嫩翠绿的薄荷叶浮动着。
手在水中沾湿,拿过一把菜刀,对着磨刀石。
锃声响起,附近邻家便知屠户花家的小子又开始磨刀了。
花骏的刀不多。
他用惯了的三把。
两把是寻常放在铺子里的,一把是自家用。
每日晨光熹微起床,卸板开门,就在摊位上磨刀。
磨好的锋利带光,他用惯了,知道每一刀怎么样发挥出最大的力气,肩带肘,肘带腕,腕是稳的,一刀刀沿着肉的纹理下刀。
每日归家,夜饭是他的活计。
铺子里的肉若是卖光了,那今日就没有荤菜。铺子里若是有存余,饭桌上必有一道盐水煮肉。
出锅后,切白划片,沾上小碟子中的黑豆酱下饭。
饭罢,开始磨刀。这是他改不了的习惯。
磨刀的时候他不想别的事情,眼里是刀刃,弯腰下去上来,胳膊推出收回,呼吸之间都有规律。
这是花大苗教他的养气。
所以外人来看,会生出某种错觉。
天色将黑未暗,人就像失了感情的冷血动物,麻木的,磨刀时候不言不语,让人心底发憷。
四年前,花骏第一任妻子拜堂后久在屋中不见丈夫的身影,一推门,看到院中树下丈夫着红,残忍磨刀的冷漠表情,双腿一软,生生被吓晕了。
醒来之后,就见自己躺在对方身侧。
而那人双手交握于肚腹前,呼吸一起一落。
月光模糊,新娘子没看清丈夫模样有多英俊,脑海中只记得这人磨刀宰杀的恐怖,眼睛里只看到床前桌上那柄带着腥气的铁刃。
她本是花大苗从乡下买回来的。
生来胆子就小,一想到此后落在这样的杀神手中,不知要遭受多少侮辱,或许哪一天就被枕边人用刀分成一块块的肉。
于是偷偷摸摸下地出门。
找了一根绳子,悬在院中的树下吊死了。
而今,花大苗看着儿子就坐在当年死了人的树下,一寸一寸地磨着刀,心里叹气。
“骏呀,要不这每天磨刀的习惯,咱们改改?”
花骏没理会。
“爹是说,这刀也经不住你这么个磨。用一天磨上一次,再好的铁料子都得薄没了。”
“爹瞧着你心里喜欢孔三娘的。那天过定,我看她身板细条,人跟只猫似的,胆子不像是大的。”
花骏乍听到了媳妇的名字,终于停了。
父亲的两段话也慢慢回味过来,他收了菜刀,掬起一捧清凉香的水淋洒在石板上,“她不会怕的。”
孔家剁猪草的那把刀就是他磨得。
每回去,云娘就蹲在旁边看。
看刀,也看他。
主要是看他。
“她和别人不一样。”
花大苗:“”
都是女人,有啥不一样的?
杀鸡害怕,杀猪流泪,见了血要吐,跟他养得山雀似的,金贵死了。
“你那腕上是什么?五彩绳?”
方才他吃饭他就看见了,忍着没问。
“是孔三娘送给你的?”
花骏点头。
“你今日去孔家,有没有带点东西?”
花骏摇头。
个没礼数的憨后生。
他们是开肉铺的,却未来岳家,怎么能空手去?
“下回要是去,提前把最好的一条肉留一块。知道没?”
“为何?”
花大苗解释:“还能为何?那是你岳家,你媳妇在里边呢,人情往来,你去了不吃不喝?人孔家娘子不招待你?你空不带手的,就带张嘴去?不带东西就算了,还往回拿?这像话吗?”
“咱们家不缺那一块肉的钱,家底子厚着呢。不要小气。”
花骏懂了。
人情往来他总欠缺,他爹提点后,他便记在心中。
逢端午那天,他提前将一块又厚又肥的好膘肉留下,还额外刀了一大包猪背龙骨。
孔母收了这么大一份厚礼,整个人都傻了。
这可真是老实孩子。
再走礼也不用带上这么多的肉呀。
她掂量一下,估计都有一两多,快二两的价钱。
给钱吧,显得生分。
不给钱,都是自己家占便宜了。
于是走前给安顿了不少东西。
又是粽子又是糕点,还让孔柱子从东城老酒坊打了一坛夏稻酿。
就这也抵不上那些肉的钱。
夜里睡下
孔母和丈夫道:“我寻思着给三娘的随嫁再添上些,你说了?”
原定下给闺女的嫁妆是六两六。
过定的时候已经写在了文书上。
银子是定数,不然多给些嫁资,省得婆家人瞧不起。
孔父也晓得妻子为何这样,“我也是这样想的。要不了和隔壁何家一样,买上两亩地?”
买地也是要有门路的。
他们买地买何处的?
人何家买地是从何娘子的娘家村买的,人不在村里住,赁给村里人,有娘家人能帮着照看,不至于受人骗。
他们和西来村断了关系,哪里有门路。
孔父想了想,“从镇上出去,就三娘常去那座小山头,我记得是荒山,不然把那山头买下来?”
花家给的十八两八的聘礼钱是厚钱。
女婿来一次这么大方,他们岳家要是抠唆,就落了闺女的脸面了。
“买山头也好。就是不知道价钱。要是过贵了,咱们也负担不了。”
“其实我是盘算着和何家合计一下,一起掏钱并上一口水井了。”
孔父自然知道自家吃水的不方便。
人家过日子,短不了一口水。
“村里一口井得十来两,镇上估计越贵。”
孔父盘算一下,“等过几天,我从乡下把地里肥的钱收回来,到时候你算计下钱数。要是不够了,井就不用打了,先给三娘备一份嫁资吧。”
“哎。”
——
没几天孔父就打听了出那处小山头的价钱。
“说是荒山,但那山上能长东西,往里可深了。里正说要是买,得花上二十两呢。”
如此便歇下心思了。
孔母想想,“要是没了地,不然买一间屋舍?西城的屋舍没不起,东城往边上靠山的那一块,地价不贵。
以前方家没考上秀才的时候,就是在那处赁的房舍。一月才四百文,想来买也不至于多贵。”
孔父便道好,“收个租子,时日长了,也有不少钱呢。”
孔柱子听说家里要给妹妹买房舍当嫁资,心里有点不痛快。
孔母看他不懂四六的样子,反问:“那花七郎送上门的骨头,是不是你吃的最多?”
当时就惦记着从盆里捞肉,连汤底下的碎渣渣都吸溜光。
光吃,不记人的好。
“这还没成亲,人花七郎就这么重礼数,你以为是冲你?还是冲我和你爹?那是冲你妹妹的脸面。”
“这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了!”
与孔母的教化不同,孔父更直接了断。
“你要是不服,就去丁家,让丁家给你媳妇也带上些嫁资。”
丁家恨不得就让丁冬梅穿一身红就出门。
抠里吧嗦地掏了二两银子的新娘贴身钱,丁娘子就在巷子里哭得要死,怎可能舍得再陪些嫁资?
孔柱子便不再说嘴了。
心里不满,也没人在意。
寻到丁冬梅跟前抱怨,丁冬梅也没给他好脸。
“你老老实实跟着孔大叔去收夜香,其他的不要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
再有二十几天就成亲了。
她这几天忙着缝制新衣裳,这些都是要放在红箱中的。
后娘肯定舍不得掏钱置办体面的礼,她便自己费心。
既然决定嫁给孔柱子,她一心就要跟他过上安稳日子。
一条巷子,小刀就在跟前,她时不时也能照看上。
她手头攒了的钱半点也没了。
贴己的二两银子,她不敢动,那是留在婆家过日子时候给她的应急钱。
其实她这些天没别的事情,缝制衣裳得有料子了,家里自然舍不得给她买,她都是将她娘以前的衣裳翻新,重新绣上些好看的花样。
要是山上那菌子能再长些就好了。
进了六月,就是连绵雨天,到时候再去小山头看看。
之前四月的时候在那片挖了不少菌子,卖到酒楼,前后换了三百来个铜板。
费些体力和时间,多少有些进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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