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孔云彩坐在桌子旁,吃一口肉馅的馄饨,眼神往对面的丈夫处偷瞄一下,而后发出一个又轻又淡的笑声。
一碗馄饨下肚,她吃得鼻头出汗,对面的花骏却侧脸微红。
片刻前还颤抖抱人的手恢复镇定,他收拾好碗筷放在木盘上,端到门外会有小二收的。
屋中亮起两盏昏黄灯烛,一盏在窗户前,另一盏就在床榻边的高树杈架上。
吃过饭,又一碗苦生生的药汤。
孔云彩急忙塞了一枚甜蜜饯入口。
她从小就体质好,能吃能睡、特别抗病。
甚少喝药的人,自然耐不住嘴里那股味道,更何况她还爱食甜嘴。
蜜饯是桃子肉做成的,她大嚼又嚼吃了一小盘,伸手推向对面,“相公,你吃。”
花骏捻了一枚,只吃了一半又放回原处了。
太甜了,他很不习惯。
手畔是茶盏,他倒了一大杯一边喝着一边看对首的小妻子。
视线凝在她因为吃到甜嘴而微微眯起的杏眼,眼神如水,荡漾着满足和愉悦。
就跟小猫吃到心仪的鱼肉似的。
他心说。
孔云彩猛地抬眼看向对面,却见丈夫借着喝水避开她的视线,烛光在他背后,他的睫羽密而纤长,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不追问,为何不敢看自己。
而是露出一抹狐狸般狡猾的笑容,“方才,你哭了?”
“没有。”他抵死不认。
片刻前,她刚醒,便觉眼前一片发黑。
鼻尖闻到一缕清淡的药味,大约是睡着的时候丈夫在受伤的额上抹了药膏。
她能感觉到眼上蒙了一层布,想要伸手去拽,下一刻却被丈夫紧紧攥住。
她有些莫名,却被他话语中的哽咽吓得不敢动了。
他说:云娘,你眼睛瞎了。
她险些没压住反驳,要不是夫妻情谊在前,很想啐他一脸——你眼睛才瞎了呢!
听他一顿说,才知原来额头上的伤势有些严峻。
至于瞎眼
花骏侧开身子,视线却不可避免的落在床榻上的那条黑色束带。
下晌大夫看过云娘额间的伤处后,用针挑破了上面的小血泡。
敷药过后,店小二寻了那带子裹伤处,却阴差阳错
有衣料摩挲的动静响起,身侧有一点阴影渐渐扩大,眼尾处有柔软触碰,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扭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玉容。
因为低热,她的唇角有些发干。
她的眼睛很亮,一派纯善天真。
喜悦是真的,揶揄也是真的。
“云娘,你调戏我。”
“嗯。”
她挑一下眉头,又凑上去吻了一下。
这一次是在唇上。
浅尝辄止的一下,却比做过了所有都让他身魂失守。
“为什么?”
为什么调戏他?
孔云彩:“大约是喜欢你。”
他很乖。
一点儿不像已经成婚过三次的男人,在床榻欢好上,给过她无限的欢愉,可在心意相通上,却是脉脉如水的温柔。
他的情不比惊天骇浪,是润物无声的春雨连绵。
“你呢?你喜欢我吗?”
她问。
他的唇畔带了一点笑意,“喜欢。”
那就够了。
孔云彩心说。
她便为了这份喜欢,装傻一程,郑家姑娘的话她当没听过。
他护她周全,为她落泪,她可以蒙上双眼,不去分辨过往中的他是人是鬼。
——
临睡前,孔云彩猛地想起一事,“今日住在县里,可曾让骡车回去给爹报个信?”
花骏同样愣住,“没有。”
他心里装了一个落水的娘子,哪里还有半分殷殷盼子归家的老父身影。
夫妻两相沉默。
“暮鼓了,城门已经关了。明日城门一开,我们就出发吧。”
花骏有些迟疑。
他总觉得落水不是小事,想着再留上几天,县里的大夫要比镇上的好,若有个急症,也好应对。
“那便先看病,再回家。”
孔云彩一拍定案,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点小冷小寒的,没什么大碍。
“好吧。”
花骏无奈却听娘子话,心里却想着明日定要领着人在县里有名的医馆看上一圈才好。
烛光熄灭,夫妻两个很快陷入梦乡。
——
郑家·后院
儿子和儿媳妇走了,郑老太太一脸倦色地撑起身子,一旁的婆子丫头急忙伸手来扶,“老太太,方才夫人那话是要把这事儿推到那小丫头身上?这花骏能安分吗?”
毕竟是大姑娘偷传了老太太的口信,也是大姑娘把人推进了池塘中的。
那小妇人若是个死的,两相无对证,什么都好说,可关键那小妇人还活着,据客栈打听的消息,人已经醒了,看样子没有什么大碍。
开口说话的正是下晌被花骏一脚踹飞的老婆子。
看出她走路姿势的古怪,郑老太太眼底闪过怒气,打狗尚需要看主人呢。
“他一个小辈,上门拜寿却是又踢又打,闹得前厅多少客人看我儿笑话。这笔账我不算,已经是看在他新妇落水的面子上。”
老太太只字不提大姑娘害人的事情,老婆子便明了其中的态度了。
“那是,那是,咱家爷是县太爷,一贯有爱民的好名声,这种事情传出去也不体面,想来花骏也知道厉害,不会闹将起来。”
这话一出,老太太脚步却停住了。
不闹?那可说不准。
夜风凉,老夫人的记忆不由落入往事中。
当年也是在这时节,趁着族中当家男人们在外,由当年花家族长夫人做主,她等一众亲戚在一旁出言力挺,将花骏的娘绑来处决。
处决的地方说来也巧,不就是今日那小妇人落水的莲花池塘嘛。
那时候,这院子还是花家主族的人住着。
也不是莲花池,花家主族的人不耐这些风雅的植物,所以池塘有水,却长满藻草,一片荒凉。
她记得那妇人被绑来的时候不哭不闹。
旁人每念一句罪状,她只摇头,说冤枉。说一句冤枉,挨一个耳光,到最后打得满脸是血,还是喊冤屈。
没人信她的话。
都当她是在狡辩。
于是,罪名诉读完,就到沉塘的时候了。
妇人不洁,连累族中名声,该死,故而沉塘。
往网中装石头的时候,花骏出现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一把长刀。
长刀一路砍,破开一条生路,那一晚火把憧憧,立着的人看他满身血乎乎,将那个妇人救下。
来了正好,母子两个一并处决了,以绝后患。
这是当场所有做主妇人不言而喻的想法。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族中屋舍起了大火。
围在他们母子跟前的护院们不得已脱离,赶去提水救火。
火是怎么起的?
说是老婆子看守不力。可众人不约而同地归咎到了花骏身上。
只因那场火太巧,若没有那场火,那母子两个早就死了。
郑老太太想起后院发癫的孙女,不由长叹,“让敏娘在屋中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放她出门。”
若不是当年那场大火,长孙女也不会受累,烧坏了脸,如今人非人鬼不鬼地活着,她也觉得烦恼。
又补了一句,“医者上心些,开些安神的汤药。”
“是,老太太。”小丫头蹲身行礼。
“去把管事喊来。”
郑老太太心说,花骏当年就跟个狼崽子一般护短,为了救他娘,砍杀了十数人,谁知多年过去,会不会为了新妇,再发一回疯呢。
于是她叮嘱了管家一番。
管家应是,不及天亮便备上了厚礼,寻到了客栈。
“老太太听闻侄儿媳妇的事情,担忧得一夜都没睡好。这不,天还没亮便让库房预备了上好的药材和料子,给您压压惊。”
管事说话八风不漏,“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府中奴才们的过失。七郎放心,假传老太太话语的丫头今日就会发卖了,池塘边的那个,昨晚就行了二十大棍,往后在府中就做些脏活累活赎罪。”
“花家和郑家说是两家,内里却是一家亲。老太太为着不伤情面,不顾昨日寿宴那么多贵客看着,当场就惩治了人。想来,还是疼娘家侄儿呀。”
这话半拉近乎半威胁恐吓,孔云彩听得累。
她本也是持着避开的态度,扭头看丈夫的眼色。
花骏:“郑敏敏呢?”
“大姑娘禁足在屋中,这会儿应是开始抄《女戒》反省了。”
管家道。
若是云娘不会水,若是那一摔没有运气呢。
花骏神情愈发冷峻,他不开口,就是不打算就此作罢。
孔云彩在后扯扯他的手臂,上前一步,“小辈上门贺寿,却出了这档子事儿,哪敢拿乔。这东西你拿回去吧,就说我身子没大碍,劳烦老太太惦记了。”
夫妻一条心,有了这句话,管家便知这差事就成了。
他哪会再把东西拿回去,这点礼在郑家还算不上什么。
等人走了,孔云彩揭开桌上的红布,定睛一看,顿时笑出声,“真是玲珑好心思呀。”
托盘上的布料不正是他们昨日送出去的三匹云锦嘛。
想起自己在家中挑选,怕这颜色不对怕那纹路不称,竟是全白费。
“好了,人家这般,我也懂了。”
从往后,便只当县里没有这些人,“爹若是再让走亲戚,以后就让他自己来吧。”
花骏认可。
桌上除了布料,还有一些零碎的药材,他们也不珍藏,到了药铺看诊,顺便换了需要的药材。
如此,二人寻了骡车,踏上了回家的路。
行路刚半程,迎面遇上了眼熟的骡车,正是昨日送他们去县里的那辆。
花大苗远远瞧着像是自己儿子,又害怕认错了人,近前才敢确定。
骡车一停,他急忙下地,“出事了?是不是出事了?”
看儿子没什么不对,倒是儿媳妇头上裹了一圈白布,老脸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罗二没等到人,我就知道出事了。你说说是咋了,云彩呀,你这是伤着头了?”
孔云彩想要下地,却被丈夫扯住,回头嗔怪地瞪人。
“爹,没什么,去了郑家没看过好看的景,不小心摔了。”
儿女在外,自然是报喜不报忧的。
说着还回头看花骏,眼神忽闪,意图相互遮掩。
“郑敏敏要害人,推云彩掉进池塘了。”
花骏坦诚开口,大腿上猛地一疼,他皱眉看向小妻子。
——为什么掐我?
孔云彩被拆台,恨不得捶他一顿,以眼神作答——掐你,是你活该!
“爹,没什么大事。就是碰了下头。”
花大苗皱巴巴的脸上凝着乌云,看儿媳妇手指落的位置,心一阵慌乱。
伤处这么寸,可别留下大病。
“又是郑敏敏!”
若是人在跟前,花大苗都要飙脏话了。
当年头一个丫头买回来,好端端的,她自己也张口说愿意给花家当儿媳妇。
怎料新婚一晚都没过,就上吊死了。
起初他只当是小丫头胆小,让儿子磨刀给吓坏了。
后来是二房说拜堂当夜有主族那边的一个丫头进过屋中,待了挺长一阵子呢。
他偷摸打听,才知道那丫头是郑敏敏身边伺候的人。
想必是背后说了什么。
他心里暗骂:当年族中那场大火,明明就是书舍守夜的婆子不上心引起的,却偏偏怪到骏儿头上。
郑敏敏个拎不清的就见不得骏儿有一点好。
听说那逃婚的王家二闺女跟郑敏敏关系不错,莫不是也有关联?
对了
花大苗猛地回神,他瞧一眼打眼神的小两口,试探问:“郑敏敏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吧?要是说些什么,你可千万放在心上。”
孔云彩笑嘻嘻地点头,“我不搭理她。爹,一块回吧?”
“回,回,回。”
花大苗看她神情不似作伪,放心了。
他的骡车往前走一截,到空处绕弯,花骏两人的骡车先走,从花大苗跟前过的时候,当爹的怎么着心里都不痛快,瞅着儿子板直的后背,抽冷子扇了一巴掌。
其声之大
孔云彩还当是车轱辘脱轨了呢。
“不回来,也不说给你爹稍个信儿。”
他昨晚上一夜没睡好,要不是年纪大了走不了多少山路,早没准就趁夜出门了。
一夜安寝·花骏默了。
——
骡车不慢,回到镇上屋中的时候,正好是晌午。
为着头上的伤势,孔云彩被禁止进入灶房做饭。
坐车也确实累人,再加上还喝了一碗药,她便回屋在床上歇了。
对于自己的手艺格外有数,花骏从酒楼买了四碗菜,两荤两素。
六子在门边探头探脑,一等他出来,“七爷,漕帮的吴大娘子托话了。”
“彪子做错事,砍手不够,漕帮替您料理了。”
花骏嗯一声,丝毫没觉得‘料理’有何不妥。
他看看瘦伶伶的六子,从袖子里摸了十来个铜板,“你帮我带话,漕帮在县里码头的人帮我盯郑家大姑娘的行踪。”
马上就是四月了。
县里每年四月三会有一场开河祭祀,到时候人流如织,十分繁华。郑家有个当县太爷的家主,往年都会包一艘大船看热闹。
郑家管家说郑敏敏正在屋中反省。
那就看看一个本该反省的人,会不会老实在家。若是在家,他再等。若是不好好反省,那他就教她什么叫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六子接了钱,拔腿跑开。
提了食盒,往家中走的路上,花骏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这人是东城有名的骗子。
什么都骗。
骗女人色、骗男人财,有时候也骗男人色,是个混不吝的人。
因为嘴巧,一哄一个准,熟悉的人便送了一个‘大嘴’的诨号。
他对这路货色并不上心。
猫有猫道、鼠有鼠路子,他对别人的生计不关心。
可他看向大嘴身侧的谄媚笑脸。
这人身量不高,身上的衣裳应是新做的,有种崭新的光泽,可惜湖蓝色与他面上的笑容并不搭配,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古怪。
他记得云娘提过,说是开春了家中的菌桩要扩大数量,卖了钱收益不斐。
看样子,孔家应是有些钱财了,不然孔柱子穿不起一身好料子,也不会被大嘴给惦记上。
花骏看着渐渐走远的两人背影,心中记了这事儿。
翌日天亮,孔云彩不再低热,今日公爹要去乡下收猪,故而天还没黑,她便在灶房忙活。
水汽蒸腾,锅灶上是现蒸的大馒头。
她掐着时辰点呢,第一锅刚出,小火炉上的鸡蛋饼子已经摊好四五张了。
鸡蛋饼这种东西,怎么吃都觉得有些寡淡。
孔云彩将饼子切成小细丝,同芜菜叶子、萝卜水丝并一点腌好的咸菜疙瘩丝拌匀。
面馒头就这别致的饼子菜,独有一种风味。
花大苗吃得很顺心,走前又往怀里揣了个馒头,“路上没准饿了吃。”
他今日收猪,定好了分量等,车送猪回镇上,他要去庄子上看看。
雨水过了,到了商定这一年庄稼的时候,他得看看二房是怎么个章法。
孔云彩听了,连忙又装了一个水囊袋。
“爹,要不再拿一个馒头?”
她没去过花家的庄子,但是听说在距离镇上十里地外的一处河谷处。
“用不着,一个就够了。去了那边,你二叔他们会招待吃一顿饭的。”
那看样子,二房守着庄子,品性应该是不错的。
要不然公爹不会是笑脸模样。
孔云彩送了公爹出门,又要送丈夫去开铺子。
照旧在他腰上系了一个美丽的蝴蝶结,孔云彩拍拍他手臂,“去吧。”
花骏没动,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
孔云彩眼神一亮,笑着看他:“是什么呀?”
姑娘家都爱俏,他的小妻子不外如是。
晨起一直抱怨他偷偷将她伤口一圈的头发剃光,说自己像是剜过洞的一只番薯。
花骏小心地在她额上的包包处贴好,“这是云片。”
“贴上这个,你就不丑了。”
“开心吗?”
孔云彩收回笑容,“所以,你也觉得我这样很丑,是吗?”
花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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