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角楼烟霞光华,天水一色。阴霾聚尽,笼罩于宫墙城头。阖宫烛火高点,堂风吹过,将甬道口装点得忽明忽暗。
宫门下了钥,宫人仆妇脚下踩雪,在这寂静夜色中来回穿梭。
丹青前晌从朝阳宫出来,一路返回清漪殿,冷得直打哆嗦。
清漪殿内灯烛璀璨,丹青推门而入,倏地暖意袭来,她掸掸肩头的雪,转入内室。
只见矮几炉上咕噜沸着水,茶香四溢。妆奁前搁着三两支赤金玛瑙流苏和红珊瑚耳串,紫檀屏架上搭着随手脱落的霞帔外袍。
“公主,陛下喝了参汤,现下已就寝。”丹青望着窗棂旁的美人回话。
侧卧在软榻上的美人缓缓将话本子阖上,长睫轻抬,漫不经心问道,“当真睡了?”
丹青点头,“奴婢亲眼瞧着陛下饮下参汤回了寝殿。”
姜姒斟了盏茶,浅啜一口,缓缓抬眸。
她有张清冷脱俗的面容,傲然冷艳,宛若翠羽明垱的明珠。偏生得双桃花眼,眼尾轻扬,盛气凌人间添了几分娇媚。
姜姒没应声,只她微蹙的眉心,隐隐透着几分烦扰。
“陛下近来多有长进,已不似先前那般贪玩,公主毋需太过忧心。”丹青见状宽慰道。
姜姒闻言勾唇轻笑,两颊梨涡倏显,浅淡盈盈,乍眼看格外明媚瑰丽。
“咱们这位陛下但凡听话些,本宫也懒得管他。”
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亲姐弟,姜姒哪还有不明白的。
先帝薨逝,传位于太子姜寒,只姜寒年幼,由太傅孙尚云辅政。姜寒登基不足一年,朝堂局势已是波诡云谲,姜姒到底存了几分心焦。
“今儿个云阳侯夫人送了张世子新打来的皮子,奴婢拿来给公主瞧瞧?”丹青笑着岔开话头。
谁知谈起云阳侯世子,姜姒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许多。
“本宫乏了。”
丹青一时愣怔,可到底是伺候姜姒的,当即会意,命人将那张皮子压到了库房底下。
沐浴更衣后,姜姒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烛火熄灭,混沌雾气缭绕,姜姒仿佛回到了云阳侯府。
那个专门为她打造的“牢笼”。
梦里的姜姒下降到云阳侯府的第二年,皇帝姜寒失踪,世子周慎不日就抬了自家表妹这位贵妾进门,妄图同她平起平坐。
表妹仗着有孕恃宠而骄,成天同姜姒作对,一日推搡间肚子不慎撞到桌角,落了红。
姜姒瞬时成了众矢之的,被关在了云阳侯府偏院,日夜受辱。
“不,不是我,放我出去……”
姜姒陡然惊醒,床榻玉枕间尽是泪,冷汗涔涔浮在后背。屋里地龙正暖,竟也生出一股寒意。
“公主可是又梦魇了?”丹青来到床榻前,担忧道。
姜姒近来多有梦魇,连着精神气儿都散了些,成日忧心忡忡。
“可要奴婢前去召太医院?”
进了几口热水,姜姒抚两下汗,轻轻摇头。
“不必了,什么时辰了?”
“五更了,公主再睡会儿,外头冷得紧。”
姜姒自然没了睡意,起身梳妆,膳房备齐朝食,皆是些清淡爽口的。
只等着那鸡丝煨粥热气散尽,姜姒都没用上几口。
待朝食撤去,清漪殿外便有人匆匆喊门,殿前守着的内侍瞧天色未明,一时不敢将人召进来。
直等着姜姒用完膳,那道声音终是拦不住。
“外头怎的吵吵嚷嚷,什么事?”
丹青出去片刻,很快又返回内室,面色凝重。
“公主,是朝阳宫内侍来禀,说是陛下忽起高热,太医院值守的御医皆被召去了云阳侯府,眼下……”
话音甫落,矮几脚下便碎了一盏茶杯。
姜姒脸色难看,红唇紧抿,清漪殿一时奴才婢女跪了满地。
披上柔白狐氅,姜姒边走边道:
“取我令牌,去云阳侯府请人。”
清漪殿离朝阳宫不远,只雪路难行,到朝阳宫到底是比平日里慢上许多。
皇帝姜寒年仅十三岁,眼下正面色彤红,浑身颤栗的躺着。
姜姒上前,见状便问:“怎么回事?陛下昨儿夜里不是还好好的?”
贴身照料姜寒的内侍早已抖如筛糠,低着头不敢回话。
“再不说实话,本宫便将你们统统丢出去。”她眸光凌厉,睥睨着满殿的奴才道。
内侍见兜不住,老老实实道:“昨儿夜里镇国公世,世子谢大人被陛下留在宫中,陪着陛下练了半宿的剑法……”
姜姒闭了闭眼。
很好。
会跟她玩儿声东击西了。
姜寒幼时身子便不大好,平素里众人皆是小心照料,何时在冰天雪地里挨过冻。
这厢姜姒还头疼着,那头便有人通报太后驾到。
姜姒不禁冷哂。
周氏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周太后年仅三十,保养得宜,着一身绛红色金丝鸾鸟朝凤宫装,头戴凤冠,气度雍容。
见着姜姒,她也只淡声道:“温宪来了。”
姜姒行礼:“参见母后。”
周太后是继后,并非姜姒姐弟生母,他们姐弟乃先皇后所出。先皇后早逝后,先帝又立了云阳侯府幼女周氏为后。
这隔着肚皮的母子,面子上过得去已是体面,平日里碰着也算尊重且疏离。
“陛下如何了?”周太后问,脸上却无半点急色。
“陛下高烧不止。”
姜姒说完,抬眸对上周太后那张仍极为年轻的脸:“只是不知太医院值守的御医都去哪儿了,唤了一个时辰竟还没来,母后可有听说?”
周太后同姜姒对视半晌后,柔声一笑。
“昨儿夜里,云阳侯夫人突感头风,疼痛难忍,来哀家这请旨,差御医去府中瞧瞧,哀家不曾细想,着急忙慌便递了牌子。”
“谁成想……”周太后顿了顿,朝身后的掌事姑姑问道:“人还未回来?”
“奴婢已经差人去请,想必已经在路上了。”
周太后闻言,加深了笑意。
“说到底,云阳侯也是温宪你将来的夫家,抛开哀家兄嫂这一层不说,同咱们更是亲上加亲,云阳侯夫人有事相求,哀家也不好不应。”
姜姒心中冷笑,周太后这般斡旋,是铁了心要拖她一同下水了。
可她到底按住了心思,笑道:“原是这样,儿臣还当是侯府恃宠而骄,一时僭越失了体统。”
周太后闻言,脸上笑容微顿。
可姜姒很快接道:“想来是一场误会,丹青,去取些上好人参,替本宫送去侯府。”
她话音甫落,几名御医终是匆匆赶来。
御医一来,倒是缓解了周太后与姜姒之间的那股子暗流涌动。
直到御医开了药方,宫人仆妇进进出出,一时忙碌不止。
这时,周太后转身,拉起姜姒的手轻声道:
“你也及笄数月,哀家觉着同云阳侯府的婚事也该提一提了,你父皇临终前最遗憾的,便是没能看着你出嫁。”
周太后面带哀伤,眼角泛红。她本就生得柔美,示弱起来总能惹来旁人的怜惜。
“二郎前儿个还同哀家提这事儿,那小子,怕是有些等不住了。”
周太后边说,边观察着姜姒的反应。
往常只要提起周慎,姜姒总是一副羞答答的样子,脸颊坨红,缓缓敛眸。
姜姒心沉了沉。
须臾,只见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淡然道:“父皇丧期未满,儿臣总不好这时候办喜事。”
岂料周太后不紧不慢,“算着日子也快了,哀家已命礼部提前操持起来,不妨事。”
她说完,拍了拍姜姒的手,在掌事姑姑的搀扶下离开朝阳宫。
姜姒脸色阴沉,望着她的背影出了许久的神。
直到前来送药汤的内侍匆忙跑过,姜姒这才回神。她继而看了眼躺在床榻上的姜寒,眸光坚定。
从朝阳宫出来,因着来时雪路难行,姜姒回程备了轿辇。天已大亮,暖阳和煦,雪势渐停,风一吹,比昨儿个还要冷。
抬轿辇的宫人脚下沉稳,绕过太极殿,行至永昌门。
正逢内监通报,皇帝风寒,朝会取消。大臣们三两结对,手持笏板,晃晃悠悠朝宫门口去。
公主仪仗至此,朝臣们只得纷纷停下脚步,顶着寒风侧身行礼。
姜姒坐于娇辇之上,睥睨着下方,并未打算停留。
只一众老臣间,姜姒还是眼尖地瞧到了个年轻挺拔的身影。
男人身着暗紫色直裰官服,戴着官帽,身形伟岸颀长,墨发束冠。黑靴沉沉,腰封上佩着的玉饰泛着光,瞧着便价值不菲。
姜姒挑眉,只见男人的侧脸轮廓清晰,下颌线条分明。
她眸光流转,这不正是那位矜贵的镇国公世子——谢凛。
要说谢凛,他打小就生得周正,及弱冠后更是愈发清雅冷峻。眼下他削薄的唇轻抿,略显肃隽。
镇国公就这么一个嫡子,镇国公府几代皆有从龙之功,且谢家严谨,从不结党营私,一心效忠朝廷与国家,数年来未曾动摇。
可想起皇帝,姜姒又忍不住将这笔账算在了谢凛头上。
她轻哼一声。
而粼粼波光下,姜姒仿佛看到谢凛微微抬头,那双黑眸深邃淡漠的同她对视。可一眨眼再看,却见他仍是微微垂首,并未逾矩。
姜姒甩甩头,是她精神不济了。
轿辇很快通过,留下姜姒纤秾的背影。
众臣继续前行,人群中自有人爱碎嘴,议论起天家之事。
“听说礼部已在准备温宪公主大婚的一应事宜,这云阳侯府快要办喜事咯。”
“嗐,云阳侯府如日中天,尚了公主便更是皇亲贵胄了。”
“可不就是么。要我说那云阳侯世子也是一表人才,同温宪公主实乃绝配,小老弟你说是不是?”
那臣子不知怎的,竟转身问起走在旁侧的谢凛。
只他一眼瞧见谢凛那张冷峻的面容,顿时讪笑两声,自讨没趣地快步朝前走去。
望着众人的背影,谢凛缓缓停下脚步。他的目光落在渐行渐远的姜姒身上,直至那抹倩影逐渐消失,他才垂眸。
半晌,只听得他冷嗤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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