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以谬制谬
我一连在家养了好几天,身体渐渐恢复起来。只是上次箭伤之后我未彻底病愈,又接着病了一场。如今虽亲自配了几贴养身妙药服用,但到底损了些根基,气色不复往常红润。
修养的这几日,我足不出户,可是还来不及收拾心情,一场规模空前的“口诛”已向我滚滚卷来——太子婚宴那日我落水的事居然在帝都掀起了一轮高涨的谣言风波。听磬儿的意思,明面上大抵是这么谣传的。
太子大婚,景王妃意外发狂,悲绝之中于东宫碧云湖离奇落水。
因为是明面上的说辞,所以这句语焉不详的话,已经算是最留口德,离事实最接近的版本了。
可是民心本好奇,再加上帝都本是那些所谓的名流雅士聚集之所。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干,最大的嗜好就是挖掘风流韵事,最乐于,最擅长的也就是对风月之事进行捕风捉影,大肆编造。更有好事者将这件事与圣上赐婚景王时的谣言两相结合,天马行空的发挥想象力,胡乱臆测。然后,经过这些人改编,我落水之事俨然成了一曲荡气回肠的爱情绝唱。
版本一:景王妃与太子本是一对璧人,然而相爱易,相守难。景王贪慕王妃美色,枉顾兄弟情谊横刀夺爱。而景王妃思念太子成狂,终在太子成婚之日投湖自杀。
版本二:景王妃思慕太子已久,未想选妃不成反嫁他人,遂与景王不合,遭至虐待。太子成婚典礼之上,景王妃大受刺激,当场与景王争吵,被景王误打落水。
版本三……
版本四……
凡此种种,不可尽言。甚至连我与太子珠胎暗结的话也给编排了出来,气得我只差呕出血来,也气得谦益几日吃睡不宁。
这几日,我听到的谣言版本已不下十数个,无一个不是漏洞百出,幼稚肤浅。但对百姓来说,皇族生活离他们是遥远的,谁又能分清其中真伪呢?
渐渐地谣言越传越多,我开始发现这种漏洞百出的谣言都隐隐遵循了一个固定的模式,即保太子贬损谦益。所有的谣言中无论我是什么角色,太子一定是受害者,至少也是此事最无辜的人,遭人同情。而谦益则必定是不择不扣的恶人,横刀夺爱,殴打虐待正妃……
显然,这样的谣言已开始脱离了风流韵事,茶后谈资的方向。若说无人在背后操控就是自欺欺人了。所谓众口烁金、积毁销骨,这些大规模的谣言在短短几天之内席卷了帝都各个角落,引起了极不好的风传,除了对我与谦益的名誉造成了极大的损害之外,也开始有人将之引向兄弟倪墙。
就连朝廷官员也觉得事态扩大恐引起不必要的纷争(暗寓诸王争斗),不利民安国定,因此礼部侍郎上书呈请皇上严查速办。据大哥跟我说,皇上第二天夜里召见了太子,乾坤殿内摈退左右,连皇上最亲信的何公公都被赶到了门外守候。但皇上与太子的谈话并没有多久,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太子出来时,脸色变得相当不好。
据当夜当值的太监们说,曾听到皇上怒吼过一句,“尔选的好长史。”
隔天大哥就探得了消息,说是东宫长史失踪了。接着皇上分别召见了谦益,楚王,越王,辰王,青王等六七位王爷。至于都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不过这次召见之后,帝都之中谣言更甚了。还是拿我在东宫落水之事说项,只是版本一下蹿到了数十个,并且开始神怪妖魔化。
版本一:景王妃是鸟妖附身,喜宴上多饮了几杯酒,忘形之下现出原形,被东宫碧云湖的水神发现,对打起来,一神一妖在水中大战三百回合,打得惊川河,动鬼神,终于鸟妖被水神赶走了。
版本二:景王妃乃碧天仙子,在碧云湖上正跳仙舞,却有小鬼来缠,与之相斗不慎落水。
版本三:太子前世是条金龙,景王是条白龙,金白二龙偶得一粒仙珠,皆喜,白龙让予金龙。今世太子为还白龙让珠之义,撮合景王与景王妃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景王妃落水之时隐见前世,乃发现正是那粒仙珠……
版本四……
凡此种种,依然难以尽言。我虽知这批谣言对我无害,甚至还有解围之效,却仍有些哭笑不得。
这批谣言比之先前更见猛烈,大有洪水冲毁河道之势。原本猖獗一时的那些中伤版本反而渐渐被这批妖魔版本湮没无踪了。
今夜纤云舒卷,天朗风清,月华如洗。
谦益入宫未归,大哥坐在我的花厅之中对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不过眼中精光闪耀,他道,“这才是高人手笔,谣言是堵不住的,唯有以更多的谣言冲毁它。妙招,妙招。”
旋即,大哥又郑重对我道,“语儿,你若真对太子还存有情意尽早斩断,看天色,风向可能要变了,千万别做逆风之事。”
我当然知道大哥所谓“风向可能要变了”是何意思。只是太子受封已近十年,皇上虽偶叹太子不智,却也从未有过废黜之意。再说太子仁厚孝义也一直颇受皇上称道,皇上还曾表示太子有仁君风范。除此之外,众王爷皇子中亦没有出现过夺嫡争储之事。
“难道仅一次谣言就能改变风向了?”我仍存疑惑。
大哥高深的笑道,“看来是时候让你知道一些事了。”我睇了眼大哥谨慎的神情,心道,他是有备而来。难怪他让自己的贴身侍卫与磬儿在门外把守,看来是防人偷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可知前太子妃是如何死的?”大哥第一句话就问住了我。他会这么问显然已经告诉我前太子妃不是书册记载中的“病死”。
“是畏罪自杀。”哥轻吐出一句极有震慑力的话。
“畏罪自杀?”我惊讶的叫出口,“她犯了何罪?”毒害侧妃还是烂杀宫人?
“私造龙凤袍的谋逆之罪,”大哥品了口茶,以最轻松的语调说着最沉重的事,“皇家自古多隐秘。这件事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打探出来。一年多前,今圣患疾,缠卧龙塌,太子衣不解带守夜侍奉。皇上感动之下逐渐放权允太子代理朝政。”
“谁想皇上久病不好,拖了月余未见康复,朝中便开始流言四起,怕是天星将陨,新的帝星已现。接着就有人密报皇上,说太子已经私下造好了龙凤袍就等着皇上登天之后继位。这可是有谋逆之嫌的大事,皇上连夜派人抄查东宫,结果居然真的找到了两件新制成的龙凤袍。”
“太子矢口否认,却已是百口莫辩,皇上痛心疾首之下便欲废了东宫。幸得太后求情,皇上才松了口,严令封锁消息,将太子与妻妾分开软禁于东宫,彻查此事。谁知第二日守卫们竟发现太子妃已经服毒身亡,留下认罪书一份,承认是她一人私下缝制的龙凤袍与太子等人无关。”
“对皇家来说,这事算得上建朝以来最大的家丑。所以皇上最终隐忍了下来,未再深入追究。但自那之后皇上对太子的态度已大不如前,渐渐疏远冷淡了。可以说,在那时候皇上的心里就已经埋下了废黜东宫的种子。”
大哥又喝了口茶,接着道,“这一年以来,太子谨言慎行倒也没再犯什么触怒天威的事。但依附于他的一些地方官吏却屡屡遭人参劾,罪名不是贪墨银两就是施政无道。皇上亲笔勾决的就有两个原为太子门人的正四品道员。”
“再说此次选妃,太子又闹出大不智之举。得闻景王跪求于你,太子求助太后不成竟擅闯御书房见驾。皇上是何等人?能让他选一个可以左右他情绪的女子为妃?……若非他这等不智行径,皇上也不会一怒之下颁下旨意,将你赐予景王。”大哥说着,似乎还在为当日之事气愤难当,大有怒其不争之意。
“加上这次谣言似乎源起东宫长史,矛头却直指景王,皇上是明眼人,怎会看不出这其中的中伤兄弟之恶。”大哥惋惜道,“之前种种都还只能算作太子失察不智,而太子素来就不以睿智著称,皇上气气也就罢了。可这回的谣言中伤兄弟,可谓在太子的‘仁厚孝义’上重重打了一个耳刮子。龙凤袍一事皇上本就心存芥蒂,这事一出,皇上会如何想?此时若有心人再吹吹风,东宫不就要被吹倒了?”
大哥把茶杯往红木茶几上重重一放,“所以你要守好自己的本份,千万别横生出什么枝节来。依我看,这次‘以谬制谬’的遏制谣言之举只可能出自楚王或景王之手,这是高手的睿智。他们的招数太子是接不住的。”
我静静的听着,没有回应大哥的话,思绪停止在太子擅闯御书房见驾的事上。这事谦益没有跟我提起过,虽然似乎也与他先前告诉我的圣上赐婚理由互不冲突,但我心中却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在慢慢滋长。
大哥说完叫了我一声,我怔愣之后回神反问,“为何你与祁大哥都觉得谦益不简单呢?在我看来,众王爷中他似乎并没有特别的作为,除了琴棋书画颇具造诣,性情淡泊不说,也不见主理什么要紧的朝政事务……而且以往他一年之中还有大半年在游历江湖……”
大哥含笑打断我的话,“韬光养晦听过没有?我原本对景王的看法也与你无二致。但前些日子我听千度老弟提起了他父王说的一件旧事,结合今日朝局来看,料想景王经年行径不过是韬光养晦而已。”
“什么旧事?”我追问,哥似乎从没跟我提过有关谦益的旧事。
大哥不紧不慢道,“据说二十多年前,先帝还健在的时候,曾评论过当时的小皇子们。谈三皇子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此子绝非池中物’。虽然此后楚王冒出,景王隐没了下去,可你想想,先帝是何等英伟大智的人物,他夸赞的皇子还能是个庸才?再有,你别忘了空空公子也曾赞誉过景王。”大哥说完自言自语道,“那么这次出手究竟是楚王还是景王呢?……”
大哥接下来的话,我已无心听了。心里生出许多的陌生感和不安。仿佛黄粱一梦,醒来发觉,我根本不曾了解过这个时空,这个朝代,还有我的这个丈夫。
这一夜的月色极美,遥望月空我却享受不到这份美。这一夜我第一次体会到我是一个王妃,不是妻子而是王妃。无论我愿不愿意参与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风已经刮起来了,我也已经被卷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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