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对峙
“太傅请起,在旁稍坐片刻。”
只见那人微低着头根本没去看他,语调轻巧极了。
“谢皇上。”谢渊颤巍巍地站起身,暗想自己是安稳得久了,如今竟觉得跪一下都有些站不稳了。
“放心,朕只是好奇天纵奇才的谢凌恒如今是何模样。你也知道,朕自少年起就一直呆在江陵,这些年四处征战游历,也一直未得空回汴京瞧瞧。”
捉摸不透眼前人的心思,谢渊只得附和着道:“皇上刚登基,对汴京之事有不懂也属正常。这大齐皇宫都是些老人,皇上闲来可以多问问他们。”
“他们尽是些几年都出不去的笼中困兽。就同我这蛐蛐一样,只知道守着他这一亩三分地,没见过些世面。”
“若是皇上不嫌弃,您有何想知道的,可以问老臣,老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谢渊说着便要起身行礼。
“太傅免礼,此处就你我二人,无须这些虚礼。”
“谢皇上。”
“谢家大郎幼时便是难得的少年天才,小小年纪便作为副使跟着先皇出使大渝,立下不世之功。此等人才,朕好奇极了。”
“皇上谬赞,我这大孙儿确是比旁的小孩聪明些,可也只是会耍些小聪明。当年一事,还是先皇有爱才之心,将功劳分与了他头上。其实他根本担不起这不世之功。”
谢渊低声应道,话虽如此,可那双精明的眸子里,还是透出了半分骄傲。
“呵呵”穆齐昭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过仔细想来也是,若是他有个这样的儿子,孙子,定也是忍不住向人炫耀。谢家能忍着让他闭府不出两载有余,更是说明了此人之非凡。
“谢家谢凌恒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门外恰时传来少年的朗朗清声。
谢渊此时才抬头看向天颜。
男子皮肤极白,使得俊美的五官更分外鲜明,剑眉下的一双凤眸笼着寒星,散着渗人的光。
那样的眼神可不是常人所有,必得是经历了无数生死,乱争杀伐之中才能练出的眼神,让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这位在江陵养了八年的废太子,根本并不像传闻里那样默默无闻。
“进来。”俊美异常的皇上终于放下了手中逗着的金笼,看向缓缓夜色中推门而入的少年。
衣服是上好的冰蓝丝绸,绣着雅致的君子兰纹,面容还有些青涩,但却与那人有足足五分相似,那双眼睛里,似盛着星河的璀璨,在这烛火微微的大殿里,亮的逼人。
“谢凌恒叩见皇上。”规规矩矩地下跪磕头,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的确是谢家藏都藏不住的明珠。
“免礼,随便找个地方坐下。”穆齐昭摆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殿中空间甚小,只有四处可坐,上面有两个位子,皇上坐着,身侧是空的。下方仅有一把椅子,谢渊坐着。门口处还有一方矮凳,是给打盹儿的大太监留的。
谢凌恒环视一圈,最终走向祖父身侧,抖了抖身上衣裳,直接席地而坐,并谢过皇上。
“呵呵太傅家这大郎君,有趣得紧啊。”
“额呵呵”谢渊最擅察言观色,能估摸出这年轻的帝王并无责罚之意,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朕记得,凌恒两月前参加了会试,怎么样,考得如何?”穆齐昭像拉家常般,面带笑意地问道。
“回皇上,凌恒的确参加了会试。但先皇宾天,所以不知结果如何。”谢凌恒盘坐在地上,双手作揖,不卑不亢地回答。
穆齐昭挑了挑眉,眸中带着些逗弄:“朕是问你自己,觉得考得如何?”
“回皇上,我大齐向来人才济济,凌恒自认自己还有许多不足,实不敢妄言。”
“小小年纪,明明天赋异禀,却如此深藏若虚,谢家这是要给大齐培养一个千古一相不成?”
此言一出,爷孙俩都向上望去,说这话的人正歪着头逗蛐蛐,只留了个侧脸给他们,实在是看不出什么。
谢渊只得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皇上太抬举他了,不过就是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哪能担得起如此大任?”
“苏州有一林姓名医,想必你们也都知晓,朕游历之时,曾与他有过一段渊源,若是他肯出手,定能解得谢家贵女之疾。”穆齐昭未接谢渊的话茬,自顾自地说这起了之前的话题。
“若是他愿出手,那谢家自当感激不尽!”谢渊忙站起身来,谢凌恒也跟着在一旁跪了下来。
“不过这林先生早年间立了规矩,此生不离苏州半步。啧难办。”穆齐昭皱起好看的眉头,像是自言自语道。
“不瞒皇上,今日前来,也是为了向皇上请辞,我谢渊愿辞官举家搬迁至苏州,医好我这孙女。”
“太傅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吗?”穆齐昭站了起来,祥云镶边的靴子一步步靠近,一袭白衣在这忽明忽灭的烛光下,竟带给人无尽的压迫感。
“老臣再清楚不过。”谢渊俯首作揖,却没再跪下去,话中坚定也表明了他此刻的态度。
“谢家这是,不愿辅佐与朕?”穆齐昭缓步至跟前,近九尺的身高站在跟前,谢渊手心开始冒汗,可他深知,此刻,他不能再让。
“皇上明鉴,谢家效忠大齐之心,日月可昭,绝未有过如此大逆不道之想。”
“呵呵太傅请起,朕不过开个玩笑。”穆齐昭亲自虚扶起谢渊,语气亲和。
“谢皇上,老臣刚才说,皆是心中所想,望皇上成全。”谢渊抬起头,与这新上任的皇上对了个十成十。
却连他,也都似乎看不透这位故人。
“太傅莫急,且先坐着,朕还有话未说完。”穆齐昭转身走向一案旁,那上面摆了几页纸。好像从谢渊踏入殿中那刻,就一直在那放着。
只见他拿起那沓不厚的纸页,翻了翻,随后看向跪在一旁的少年,笑着说:“还是得恭喜恒郎,在这次贡生里边,你可是第一名。”
谢凌恒猛地抬起头,看清皇上手中的纸页,不是旁的,正是他会试时写的文章。
“还不谢过皇上。”谢渊轻轻踢了一脚谢凌恒,提醒道。
“不必谢我,是恒郎自己才学出众。”穆齐昭抬手制止。随即叹了口气,带着惋惜说道:“唉可惜了。”
“不知皇上何惜之有?”谢渊轻声问道。
“谢家当真想举家搬迁?”穆齐昭似乎很爱答非所问,不过如今他是皇帝,自然不敢有人说些什么。
“回皇上,确有此意。”
“那还打算回来吗?”
“待懿儿病大好之后再考虑。”
“懿儿说起来,朕当年离京之时与懿儿如今正是同岁呢。”穆齐昭挑了挑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对了,差点忘了,朕十二岁之前也是受教于谢太傅爱卿这太傅之名果真不虚啊!”
“老臣实愧不敢。”谢渊低着额头又开始发汗,嘴唇紧紧地抿着。
“你的确愧不敢当,毕竟身为朕的老师,却也是推朕离开汴京的幕后黑手。”
穆齐昭这话说得十分轻巧,可跪在地上的谢凌恒却已经有些发颤了,他从不知当年年仅十二岁的太子被遣至江陵,里头竟有谢家的手笔。
“皇上明察,老臣愚钝,实在不懂。”谢渊定了定神,压着惧意开了口。
“老师果然还是如当年那般无妨。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朕早已不甚在意。”
“皇上如此大度之心,倒是让老臣十分佩服。”
“太傅所言之事朕可以应允。朕会亲自下旨,并暗中相护,予你谢家在这乱局之中得以安稳度过,并留你官职,待朕稳定朝局后,你谢家依然可以重返汴京,享今日之福。如何?”
“老臣”谢渊有些不可置信,抬眼望去,年轻的帝王眼中满是认真,看不出玩笑之意。
正欲开口道谢,那头却打断了:“别急着谢朕,太傅还须得答应朕三件事。”
穆齐昭说着扭了扭脖子,暗自烦闷昨夜那床属实硬了些。
“老臣斗胆,不知是何事?”
“朕既然答应允你谢家暂离汴京,稳你一时。可朕也怕你远离朝堂这些时日,做些出格的事。到那时你远在天边的,朕也无可奈何啊!总不能朕内忧着,还要担心外患吧”
“皇上是担心谢家做什么?”
“旁人说谢家不站队不结党可朕不信,就冲谢家在文官里那一呼百应的架势。朕这心里,就难安啊!”
“皇上放心,老臣自然是支持皇上的。”
“是吗?对了,朕听闻朕那个心比天高的三弟穆怀信是吧,如今正在皇陵跪着守孝呢?”
“皇上!”谢渊听到这个名字愣住了,随即直接跪在了殿中,沉声喊道。
一旁的谢凌恒也抬起头看向皇帝,那张处变不惊的脸上竟也有了丝丝裂痕。
“哟!太傅怎么这般大动静?”穆齐昭斜眼看过来,目光可并不和善。
“小郡王他他年纪尚小。”谢渊跪在地上,额头刚下的汗这会子功夫就又冒出来了。
“太傅莫急,朕这不还没说什么呢?”语气里尽是嘲讽。
“皇上,小郡王自小长在我谢家,老臣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所以难免一时情急,关心则乱”
穆齐昭笑出了声,随后倚上一边的椅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身前的两人:“凉王死了朕身为皇兄,自然是得更关心照顾我这唯一的亲弟弟,轮得到你操个什么闲心?”
“还是太傅担心朕会对这个亲弟弟做些什么?那大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朕与朕这个弟弟幼时便是熟识的兄弟,怎会舍得呢?”
端的就是那闲适的姿态,听起来着实像那么一回事。
可谢渊再清楚不过,这位新上任的皇上和小郡王根本没见过几面。要非说怎么熟识的,可能也只是当年在他谢府,见过几面而已。
更何况这位皇上可不是先皇亲子,哪来的什么兄弟情,这不纯扯皮吗?
“皇上恕罪,老臣绝不敢妄自揣测圣意,老臣自然十分信任皇上。”谢渊深呼了一口气,小心解释道。
“嗯…太傅刚刚也说了,与朕这便宜弟弟情深骨肉的,那此去苏州,不会还想着带上他吧?”穆齐昭右手垂在椅把手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晃悠着。
“皇上明察我谢家奉命于圣上,听命于皇家。自入仕以来,便规矩行事,小郡王乃皇室血统,尊贵无比。更何况有您这位皇兄照料,老臣怎敢做如此冠履倒置之事。”
“朝中皆言你谢家固守本心,从不做左右逢源,结党营私的事。依朕看,他们这些人才真是瞎了眼了。”
“老臣不明,还请皇上明示。”谢渊只觉得自己现在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里,从头到脚都被冻得发颤。
“谢渊啊谢渊,你可是聪明人,不会这些话都听不明白吧。”穆齐昭扬了扬嘴角,斜睨着看了他一眼。
“皇上!谢家世代忠心耿耿,对大齐绝无半点二心,请皇上莫要听信小人谗言啊!”
“老狐狸,从你进门起,就张口闭口大齐,皇室,血统!你谢家也的确世代衷心于此,朕也从没质疑过你对这些的忠心。”
穆齐昭站起身,拔高了声音,道:“但你!还有你的谢家!可还需朕再提醒一遍,如今已不是乾元十四年,更不是宝丰五年,而是昭辰一年!”
说着便随手拿起桌上的杯子直接砸向一旁的谢凌恒。霎时,少年清俊的额角就淬了血色,二人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再喘。
“别人不知道你谢家那点子主意,真把你谢家作洁身自好,超然物外的第一世家。怎么,听得久了你们还真就陷进去不可自拔了?”
“当年你身为朕师,却心向旁人,怕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日吧!你之弃子竟做上了皇帝之位!”
谢渊低着头只觉有千斤重,果然,算账来了。
“那凉王可从来不是你的座上宾,朕亦不是,可你谢家就当真泥而不滓?”
穆齐昭好笑地看着这位曾经被自己视为恩师的人,揉了揉心口处,重新坐了下去,故作轻松地继续说道:“身处乱泥沼泽,何来清白不染一说。不过是你谢家心之所向的,从来就不是我二人罢了。”
这下谢渊可真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他的确没想过一个十二岁就被弃至江陵的皇子,竟能在夺位之争中大获全胜。
而时至今日,他更不愿相信的,是最后捡了这个便宜的,是他曾经“弃之如敝屣”的。
“无妨,朕若是你,也气得说不出话来,明明早就选定了人选。却偏偏那人心比天高,非做什么北郭先生,整日里叫嚷着帝乡不可期!果真朽木难雕矣!”
谢渊沉默片刻,随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响头,沉声道:“皇上既如此推心置腹,老臣若是再装聋作哑那便是真的难逃一死了。”
穆齐昭冷冷地看着谢渊,倒是好奇他能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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