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种相思百般滋味 …
当天夜里，秋燕独自睡在自己的那孔窑洞里——她失眠了。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爱、恨、怨、恐惧、无奈、自责、愧疚……多种情感在折磨着她。
她恨轩运，为什么要逼迫她回忆那极其痛苦而屈辱的往事，为什么要固执地揭开她伤痕累累的还在流血疼痛的伤疤；她怨轩运，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和她见面，使她的灵魂不断地遭受感情浪潮的冲击，使她用尽全身解数想要铲除的爱情之花，却因他的到来而疯狂地不可遏制地绽放；她想轩运，她挥不去他那包含深情的、泪水盈盈的眼睛，挥不去他那无奈的、焦作的、痛苦的神情，挥不去他一身雨水，两脚黄泥，瑟瑟发抖地走进自己房间时的情景，挥不去他低着头扇着自己耳光，沮丧而无奈地走进雨雾中的背影……
她感到愧疚、感到耻辱。她在心里用最尖刻、最恶毒的语言嘲弄自己、谴责自己、诅咒自己：太荒唐了，太卑鄙了、太无耻了！怎么可以产生这样的念头？怎么可以萌生这样的情感？轩运曾经信任我、接近我，把肺腑之言倾诉给我，只是希望我能为他和张珊的心灵之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开凿一条交流的渠道。我应该是消除误会、成人之美的使者。他现在关心我，体贴我，为我忧伤、为我流泪，冒着凄冷的雨来劝我上学，只是因为我为了他和张珊受了冤枉和委屈，他不想让我因为他的缘故而影响我的前途，他不想背负良心的债务，他只是在表达对我的愧疚和歉意，他只是在寻求心灵的慰藉。可是，我却偷偷地爱上了他，哦——我怎么能做出这样不仁不义、寡廉鲜耻的事情……不，不！我没有爱上轩运，我也不会爱上他的，我明知道他爱的是张珊，我怎么可能去爱他呢……
可是我为什么要回避他？为什么总是那样迫切地渴盼与他见面却又害怕与他见面？为什么一见到他就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情绪激动？为什么一打开书本，轩运就镶嵌在字里行间？为什么稍有闲暇，轩运就会填满思维所及的空间？为什么自己不愿意再上高中了？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假如世界上，没有轩运这个人，或者有轩运但没有张珊，或者有了轩运也有了张珊，但他们之间没有恋爱，那么，我能不读书吗……
轩运说我一直在逃避什么，遮掩什么。哎……我逃避和遮掩的难道只是遭受强暴的屈辱吗？不！还有轩运对我不可抗拒的吸引，我对轩运难以抑制的暗恋……
她的思维在驰骋着、跳跃着。她又想起了轩运描述的梦中的情景。她突然感到极度惊恐，毛骨悚然。
破旧的庙宇、凋谢的玉兰花、受伤的小燕子、坡头散发的她、奔向庙宇的轩运，无边无际的沼泽地……
哦，还有那副对联：才子佳人演绎痴男怨女，情种坟头哭情种；水月镜花虚拟良辰美景，奈何桥上叹奈何。她感到惊奇，感到费解。这副对联她在去年冬天到河南外婆家时也看到过，是在一本1975年的历书小册子上看到的。历书的最后一页上有春联，就在这页的页眉处，用蓝色圆珠笔写着这么一副对联，她当时看了就很有感触，这无疑是一副悲剧色彩浓郁的有关爱情的对联。没想到轩运也看到过这副对联，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根据轩运所说的，他当时并没有特别注意它，更没有记住它，可是，几年后，这么一副三十四个字的较长的对联却完整地在他的梦中再现，并且还是在他的恋爱出现波折的情况下，做了这样的梦……唉……谁是痴男？谁是怨女？谁在奈何桥上长叹？谁在情种坟头呜咽？是轩运？是张珊？还是……不，不不！怎么可能……我不会和轩运谈恋爱的，他爱的是张珊，虽然他们之间因误解而产生了矛盾，虽然他们因爱生怨，因怨生恨，但他们的爱是真挚的，是深厚的，是毋庸置疑的，轩运爱的是张珊而不是我，我也绝不能去爱轩运，那我就成了第三者，我就厚颜无耻……不能，我坚决不能去爱轩运……可是，为什么这副悲剧色彩浓郁的对联恰巧就出现在我和轩运的眼前？对联和受伤的小燕子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轩运的梦境中？这究竟是谶语，还是警示？是巧合还是天意……
她把好多梦的碎片连缀在一起，便不由地打了个冷颤——难道这是不祥之梦，灾祸之兆吗？轩运和张珊他们的爱情终究会是一场悲剧吗……哎呀，不对呀！轩运的梦中为什么会出现披头散发的我？为什么会出现小燕子……小燕子……燕子……轩运不是把我叫燕子吗……难道……秋燕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慌，随即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穿上衣服，走到了爸妈的窑洞里。
“燕儿，这都啥时候了，你咋还没睡呀！”她妈妈疑惑地问
“妈，我睡在你这边吧，不知咋的，我一个人住着有点心慌，我睡不着。”
“你越大了，胆儿反倒是越小了——赶快上炕睡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秋燕爸说：“燕儿，咱家这把圆头锨鼻疙瘩这里坏了，你没事拿到街上电焊部焊一下。”
她心事重重地到街上把锨焊好后，就又想起了她和轩运做的梦。她推着车子站在街道边想了又想，便决定到双叟村找神婆看看，因为，他和妈妈曾到这里来过。
轩运离开柳树峪小学后，心情就再也没有平静过。他心里充满了懊悔和自责。他恨自己的愚蠢——怎么能那样直截了当地问秋燕那天晚上在体育场东大门前见到她时的情景？假如她真是那天晚上被强奸了，这让她如何回答？这不是在揭她心灵深处的伤疤吗？这不是往他滴血的伤口上撒盐撒辣椒面吗……嗨……一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秋燕的反应就那么强烈……
难道我那可怕的猜测是真的……
他想起了秋燕当时那种敏感的强烈的反应——秋燕难道真的被强奸了……
哎……哎……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他也不能再往下想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巨掌在猛烈地捏着、揉着、搓着。
如果秋燕真是那天晚上被糟蹋了，那我和张珊就是罪魁祸首，我们罪不可恕。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她就不会被开除学校，不被开除学校她就不会被……
轩运的泪水瞬间溢出。他恨自己也恨张珊。他牵挂秋燕，怜悯秋燕，更心疼秋燕，他真想立刻生出一双翅膀，迅速飞到她面前，紧紧地抱住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是紧紧地长久地抱着她，抚摸她纤细而淡黄的秀发，亲吻她白净而润嫩的脸颊，抚慰她汩汩淌血的心灵，擦拭她盈盈双眸的泪花，爱她、疼她、怜她、惜她……
不知不觉中，轩运感情的天平已失去了平衡，秋燕这头的砝码在不断增加，而张珊那头的砝码在逐渐减少。
不知是轩运对爱情的背叛惹怒了威严的上帝，还是无聊的上帝想多欣赏几出人间的悲剧，总之，轩运与秋燕喜出望外地在官帽岭邂逅了——这可是一次似喜实悲，遗患藏祸的邂逅啊！
星期六的下午，轩运的爸爸吩咐他，用钢铣把官帽岭路边的那几分自留地翻一下，以便于“谷雨前后，种瓜点豆。”
轩运骑上他的“秦琼马爷爷”，一只手抓着车把，另一只手抓着肩膀上被爸爸擦拭的铮亮铮亮的钢铣，片刻功夫就到了地里。翻地，在农村来说是比较繁重的活儿。他翻了一会儿，觉得身上就汗津津的了。于是他就坐在那个既避风又有太阳照射的崖跟歇息去了。
官帽岭并不高，总共有九层梯田。从上往下看，上边两层全是桃树，接下来的两层多数是柿子树，偶尔也有一两棵杏树山楂树、洋槐树等杂树。四层以下的梯田里全都是冬小麦。这个时节，桃花已经盛开，远远望去，像一片粉色的云霞罩在岭顶，又像一群穿着粉红色衣裙的婀娜多姿风姿绰约的美少女在婆娑起舞。冬小麦也已返青，绿油油的麦苗在春风里摇曳着刚刚换发了活力的身躯。田间地头，偶尔有多姿多彩的蝴蝶飞来飞去。向阳处的野草闲花也不甘寂寞地拱出地面，尽情地享受着春姑娘温柔的抚摸……
春的气息已日渐浓郁，春的美景更令人心旷神怡。大地到处呈现着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景象。
春的美景似乎并没有进入轩运的视野，当然他也就感受不到春风的沐浴，暖阳的抚慰。
大自然的秀丽景色，不能抚慰极度焦虑和痛苦的灵魂；明媚的阳光，不能驱散心头的雾霾。
轩运蹲在崖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又干又硬的柿饼塞进嘴里嚼着，他脊背和头靠在土崖上，眼帘垂下来，如果不是嘴巴还在嚼动着，他就和睡着了没有什么区别。
他虽然看起来是迷迷瞪瞪昏昏欲睡的样子，实际上他的思维正像脱缰的野马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疯狂驰骋，而他思维的每个片段、每处细节、所有空间都有秋燕的身影活跃着——她的身影、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的泪水……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清晰而生动地在轩运的脑海里浮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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