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看着田娟怀里抱着的遗像,连家骥的脸色不能自抑地变得苍白,这就是当年丧生在他车轮下面的那个人。而他,却一直都不曾真正见过这个人。这个人留给他的印象就是两个身影:一个是在空中翻飞的身影,一个是趴在马路上一动不动只有鲜血肆意蔓延的身影。
这两个身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一直存在于连家骥的噩梦中,一个人的生命因为自己而画上句号,这让年轻的高中男生不能不做噩梦。他无数次地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去学车,即使学会了,也不该上瘾似的每天要偷偷跑出去飚车。如果——如果这世界上有如果,该多好呀!
可是做过的事情无法因为后悔而改变,犯下的过错也无法因后悔而修正。连家骥因此深深地陷入愧疚与自责中,自己的年少轻狂、肆意任性,不仅仅过失性地害死了一个人,还差点连累了自己的哥哥。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压力,他频频做噩梦,成绩大幅度下滑,情绪变得极度不稳定。有时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咆哮加乱摔东西;有时却几天几天不说一句话,整个人死气沉沉。
对于小儿子的转变,连氏夫妇不明所以然,以为就是青春期的骚动与叛逆。只有连家骐明白个中原因,他一而再地对弟弟说:“家骥,不要太过责怪自己了,这完全是一个意外,你并不想犯这样的错。没有人想发生这样的事情。”
话虽如此,可这个心结如何轻易就能解得开呢?
那年九月,连家骐将去英国开始为期一年的交换生学习,为了帮助弟弟解决心理问题,他说服父母也送弟弟和他一起去英国念书,给弟弟换一个全新的环境。
兄弟俩一起来到英国后,在陌生的国度适应新环境与新生活,连家骥的情绪终于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只是有一个阴影始终如影相随,他再也不敢开快车了。有时候和女生约会开车出去,人家女孩子都会讶异:“你开车怎么这么慢啊?”
“慢一点儿有什么不好,又不赶时间,小心驾驶总不是坏事。”
一年后,连家骐如期回国,连家骥独自留下来,继续在英国求学。从中学到大学,读完学士又读硕士。他很少回国,大都是父母哥哥过来看他。因为每次一回去,他就会不由自主想起当年发生的事,往事似乎魂魄不散,只要他回来了,就频频来梦中扰他,总是让他在冷汗淋漓中惊醒。
因为有心病,所以他刻意留在英国不回来,平时也很少关注国内发生的事,做一种潜意识的逃避。哥哥连家骐身上发生的事情,他一开始完全不知道。家里人都不告诉他,只因哥哥叮嘱过,理由是隔得那么远告诉他也没用,不如别让他担心。
起初家里的电话和哥哥的手机都打不通时,他也有些奇怪。后来哥哥打电话告诉他换号码了,他很是不解:“这两个号码都用了那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想到要换?”
连家骐当时轻描淡写:“朋友给了两个吉利号码,我想那就换上沾沾彩头吧。”
他信以为真,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换号码如今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几天后,他打电话回家时母亲却说漏了嘴:“原本妈是想今年过年去英国陪你的,可是你哥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妈哪能放心走啊。”
他顿时一怔:“妈,我哥怎么了?”
母亲一开始还不想说,经不起他急切地反复追问,终于简略地告诉了他大概。和母亲通完电话后,他再立即上网一搜,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历历在目。他这才知道,原来八年前的那桩交通肇事案又被人重新翻出来清算旧账了,而哥哥再度为他背上骂名累累。
他马上打哥哥的手机:“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家骥,没必要让你知道,我能解决的。”
“可是哥,八年前让你替我解决问题,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八年后,我怎么能又什么都不做只等着你解决呢?”
当时连家骐反复用话宽他的心,让他不必为自己担心,说事态已经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有位余女士站出来为自己说话,现在网络上的议论也不再是一面倒的谩骂格局。
“总之你放心了,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你不是说要和同学去徒步穿越大峡谷吗?赶紧做准备去吧。”
连家骐坚持说他自己能解决问题,不让他回来插手。可是他如何能真正放下一颗心,自顾自地去玩去找开心呢?他始终还是密切关注着这一事件的最新动向。
结果事态很快又急转直下,因为余女士被人披露亲兄长在连氏某分公司供职,她的话立即被认为是不可信的。哥哥又身陷花钱收买人造假的丑闻中。他再也坐不住了,哥哥为什么会一再被人恶意地进行人身攻击,就是源于他八年前肇事逃逸的前科,从而被人认定是个有劣迹、有污点的坏家伙。可事实上……他再也没办法偏安一隅作壁上观了。
就这样,连家骥谁也没有告诉,一个人不声不响订了飞机票回来了。这一次,他决心要自己亲自去面对与承担八年前遗留下来的问题与责任。他没法再心安理得地继续依赖哥哥。
在新闻发布会上当众说出真相时,二十四岁的连家骥是一派成年人的镇定与坚强。可是此刻对着眼前叶振雄的遗像,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的那个可怕夜晚,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脸色苍白,声音沙哑:“对不起。”
这三个字说得很轻、很无力,但语气声调中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愧疚。连家骥一边说,一边深深地躬鞠,身体弯下去的同时,有两颗泪珠叭嗒落地。
“我知道这句对不起太轻飘了,当年的那场车祸给你们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我不敢请求你们原谅我,如果你们想打我、骂我只管动手,都是我说得到的惩罚。事实上这些年来我的良心一直很不安,让你们打骂一顿我可能会更舒服一些。”
八年前,当田娟母女俩一起见到“肇事司机”连家骐时,恨得咬牙切齿地把他打了一顿。可是时隔八年,看着在面前深深弯下腰满心忏悔的连家骥,叶田田没有动,田娟也没有动,只是两行泪水静静滑下来。
连家骐默然立在一旁,无声地叹口气,眼光也格外沉重、悲哀。
当事人都不说话,唯有记者们此起彼伏地发问:
“叶太太,请问你能接受连家骥的道歉吗?”
“是呀,叶太太,他这么诚心地来道歉和悔过,你能够原谅他吗?”
“叶太太,当年的车祸背后原来还有这么一场掉包计,请问你有什么想法呢?”
……
七嘴八舌的询问田娟都不予回答,她只是怔怔坐着流泪,叶田田忍不住提高声音说:“你们能不能安静一点儿?如果你们再这么吵吵嚷嚷的,我就请你们全部出去。”
她这么一说,记者们方才都安静了。嘈杂问话声陡然间全部一收,室内顿时安静得出奇。一室寂静中,田娟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女儿,吩咐道:“田田,你拿这把钥匙去妈房里打开右边的床头柜,把里面一个四方形的小月饼盒拿出来。”
叶田田不明白这时候母亲让她找什么小月饼盒干吗,但既然有所吩咐,她还是听话地照做。
四四方方的小月饼盒被叶田田很顺利地找到了,拿去递给母亲时她郑重地接住,却没有马上打开,而是对站在她面前的连家骥一脸严肃,凝重地说道:“好了,你别再说道歉的话了。事实上,你并不需要向我道歉,更不需要我的原谅。”
田娟的话,一时间令听者都不明所以然,不解她话里的意思。而连家骥一怔之后,以为她是负气之辞,拒绝接受他的道歉和原谅。
“叶太太,我知道一时间很难让你原谅我。但是……”
“年轻人,”田娟打断他的话,“你真的不需要向我道歉,事实上,我倒应该向你道歉。因为——当年我的丈夫之所以丧生在你的车轮下,是他做出的自杀选择。这件事根本不是你的错,让你十六岁就背负起这样沉重的良心谴责,是我们对不起你。”
屋子里刹那间静极了,所有人都被田娟的一番话惊呆了。叶田田更是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嘴张了又张,双唇却抖得根本无法正常地吐出哪怕一个字。
连家骐和连家骥兄弟俩也完全愣住了,两尊石像般定定地站着,五官相似的面孔上是同样相似的满满的惊愕与震动。
怔了半晌后,还是连家骐先回过神,上前一步,他一瞬不瞬地看定田娟问:“叶太太,你刚才说叶先生的死是他自己选择的自杀行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问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
田娟低下头打开手里那个月饼盒,双手有些颤抖地拿出一封信,声音中满是泪意:“这封信,是当年车祸发生几天后我在家里发现的。是我丈夫的遗书,你们看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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