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狱
很多年以后，铁凝秀还记得，那日的夕阳，将整个山顶，染得通红。夕阳无力的挣扎着，迟迟不甘落下。然而山的后面，一股看不见的强大的力量，终于将夕阳拖下山去……只在天边，留下一片血红的云彩。
铁凝秀没有哭泣。
官兵如虎似狼。
家中已经被砸得乱七八糟。父亲的一群小妾，哭声震天。素来温文尔雅讲究风度的二娘，披散着头发，嘶哑着嗓子，拼命乱叫：“王爷，王爷！”
她似乎只会哭这两个字了。
两个官差紧紧扣住了二娘的手臂，厉声喝道：“老实点！”
二娘没有挣扎，她只是哭泣：“王爷，王爷！”
铁凝秀看着面前乱哄哄的景象，心中，只是空荡荡的一片。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
一个官差来抓铁凝秀的手臂：“你也跟我走！”
铁凝秀微微冷笑。手指在那个官差的手臂曲池穴上轻轻一弹，那官差的手臂，立即又酸又麻，抬不起来。他心中又惊又怒，喝道：“你居然敢拒捕！”揉着手臂，似乎有些害怕；但是看着铁凝秀不过是一个娇怯怯的弱女子，心中的胆气又上来了，喝道：“兄弟们，将这个小娘皮，给我拿下！”
铁凝秀站住了，目光冷冷的在一群人面上扫过。一群官差，看见铁凝秀这样的眼神，不由齐整整的退出两步。
铁凝秀背负双手，往前踱了一步：“虽然我家犯罪，然而我的郡主封号，皇上并未褫夺。大元郡主，岂能受你等这些宵小的侮辱？”语音淡淡，但是其中自有一番威压。一众官差，不由又后退了一步。
铁凝秀的目光，再次在一群官差的脸上掠过：“我自然知道，眼下的事情，也怪你们不得。然而能宽人处且宽一分，种下善因，焉会没有善果？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艰难。我们家虽然犯罪，然而谁知道，我们家没有死灰复燃的时候？”
在她目光的逼视下，一众官差不由都低下头；紧紧抓住几个女眷不放的几个官差，手臂也渐渐松了。
铁凝秀目光，再次在一群女眷脸上扫过：“二娘，三娘，四妹，如烟，你们几个，也拿出点样子来。享受王府荣华富贵的时候没有见你们落后的，今天碰到这样的事情，就摆出这样一副样子来，不是给父王丢人？”
二娘终于停止了哭泣，目光呆滞，喃喃低语：“老爷！”
一个官差头目，迟疑了片刻，这样上前，抱拳说话：“郡主，恕我等无礼。然而皇命在身，不得不得罪。”
“不是皇上圣旨！皇上圣旨，绝对不会对我们这样赶尽杀绝！”是三娘那嘶哑的声音，“是福王的旨意吧……多半是福王的旨意！”
福王。铁凝秀在冰冷的心墙上刻下这个名字——福王，是父王的亲兄弟呢……抱拳还礼，说道：“不敢为难官差。只是想请求官差大哥，给我们家的人，稍稍存留下体面罢了。”
那个官差头目，又急忙还礼，说道：“郡主吩咐，兄弟们都听见了没有？都是女眷，手下能宽松一分的，就宽松一分吧！”
见那差役如此，铁凝秀又还了一礼：“官差大哥，……我想知道，我们家到底犯了什么事？我们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得的。”
那个差役苦笑道：“郡主……我们也是不知道的。”声音轻了下来，说道，“只听说，四王爷联合兵部尚书刘捷，纠结军队进攻皇宫，意图谋反。纷纷闹闹了一个晚上，郡主您也该听到过的。”
是的，昨天晚上，铁凝秀是曾经听到过满京城的纷闹。那时，自己也曾想派人出去打探。打探的结果，是福王毒杀皇祖父又隐匿不宣，军队哗变……自己当时心惊肉跳，却又无有出力之处，只能呆在家里。没有想到，早上听见官兵如虎似狼的声音。
没有想到，父王，在这场政变里，充当了重要角色呢……
父王对那个位置惦念已久，铁凝秀是知道的。然而，纠结军队进攻皇宫……父王，在我的印象里，向来是有心没胆的人。他……居然这样孤注一掷？
铁凝秀沉默了片刻，说道：“皇上无恙吧。”
那官差道：“是。早上皇上曾亲自出现在皇宫墙头督军，很多兄弟都是亲眼见到的。正是见到了皇上，那些被四王爷蒙蔽的弟兄，才恍然大悟。”
铁凝秀皱起眉头……有些地方不对劲。
父王，向来是见到皇祖父就不敢吭声的……
看着铁凝秀的神色，那个差役急忙说道：“我们都是下等人，具体情况，我们也不知道的。”
铁凝秀道：“多谢。我想去看看父王。”
那官差道：“……王爷，就在前面厅堂里。”主动让路。见铁凝秀迈步就走，又跟随了上去。
铁凝秀微微冷笑，又不由暗暗心酸——这个官差，不是怕自己跑了，会如此殷勤？自己一番色厉内荏的做作，不是想留一点面子罢了。事已如此，保留面子，又有什么用处？
父王坐在虎皮椅子上，眼神里残留着几分愤怒，又有几分悲凉。他的坐姿，保留着生前的威猛……如果不是那一滩殷红的血迹，铁凝秀几乎怀疑，父王，是不是还活着。
但是，父王确实已经死了。虎皮椅子已经被父王的鲜血染红了……
那个虎皮椅子，不是谁都可以坐上去啊……
铁凝秀知道，父王的仓库里，还藏着一张虎皮，那是一张白虎皮。他一直盼望着，有一天，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拿出那张白虎皮，铺在椅子上。
结果，白虎皮没有铺上，座位上这张黄虎皮，却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了……
权力顶峰的争夺，就是这样。
铁凝秀站着，静静的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父亲。
铁凝秀还记得，五岁之前，父亲的脸是一张非常慈和的脸；他经常抱着自己，在花园里捉迷藏，做游戏；然而，五岁之后，父亲就不再是原来的父亲。
父亲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父亲的眉头，再也不会因为她故意的稚气话语而开锁。父亲再也不来见娘亲，很多次夜里梦醒，铁凝秀睁开眼睛，就看见娘亲守着孤灯，默默垂泪。
孤独的昏黄的灯焰，孤独的憔悴的脸庞。那个如此寻常的场景，竟然成了铁凝秀心中，最深刻的记忆。
九岁那年，娘亲去世。从那天开始，铁凝秀开始决定，仇恨自己的父亲。
仇恨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铁凝秀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与福王一系的人交往，自己就缠上了福王的世子铁穆，与铁穆成了最亲热的堂兄妹；刚开始的时候，自己并不喜欢铁穆哥哥，然而交往渐渐多了之后，她才渐渐有些知道，铁穆他们身上，居然有着父亲身上找不到的亲情。什么时候假戏真做，自己真不知道。
铁凝秀还知道，父王不喜欢自己抛头露面，自己就偏偏三天两头跑出去；不为什么，就为了闯下更响当当的名声，给父亲丢脸。治家无方，那不是一个罪名，却也可以让父亲颜面扫地。
为了这个简单可笑的目标，铁凝秀成了大元最有名的闹事郡主。十六岁的年纪，临安城里就已经无人不知。
最过分的，莫过于跑湖广柳州那次吧？那次，皇祖母将自己关了整整半个月，那次，皇祖父将父亲叫了来，整整训斥了半个时辰。
那天，她也跪在一边。虽然跪着，自己心中却是非常的畅快——从来没有见过祖父这样训斥儿子呢，皇祖父训斥父王“养女不教”！父王在皇祖父面前，战战兢兢，冷汗淋漓，那是多么好笑的一副场景啊……
父王向来惧怕皇祖父……可是，昨天，他却是吃了豹子胆……是这样吗？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铁凝秀知道，就在半个月前，皇宫里就曾传来皇祖父偶染风寒的消息。后来又曾听说皇祖父的风寒，甚是棘手。
后来……就是昨天，京城里传的使人心惶惶的消息，是皇祖父驾崩，而福王隐匿不报。
现在得到的消息，是皇祖父安然无恙。
父王之所以敢纠结军队，那是因为……他得到皇祖父驾崩的假消息？
一定是这样。依照父王那性格，即使皇祖父还有一口气在，他就没有这样的胆子……他绝对不敢直接与皇祖父对仗。他连与皇祖父对视的胆子也没有！
注视着父亲，铁凝秀竟然有些压抑，有些沉痛，还有些好笑，有些怜悯。
父王啊……
你这辈子，就葬送在这样一个错误里了；你这辈子不曾做过过分大胆的行为，没有想到，唯一一次大胆，却是将你的一生，将你的一家，就这样断送。
“王爷！”跌跌撞撞冲进来的是二娘，“你醒过来啊……你不要死，你死了我们怎么办啊……”
“二娘。”铁凝秀的声音，冰冰凉凉：“父王，已经死了。”
二娘本来准备冲到王爷的身边；却被铁凝秀一句言语冻住了脚步。她抬起头，目光竟然是呆呆的：“是的，王爷已经死了。死了……”
铁凝秀注视着二娘。是这个人……该仇恨这个人吧……是这个人，夺走了本来属于自己的父王，本来属于母亲的父王。
本来是千娇百媚的二娘，现在却是头发凌乱目光呆滞：“王爷死了……”
铁凝秀注视这个女人……现在才发觉，这个女人，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衰老。她的眼角，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皱纹，她的两鬓，已经出现了一丝白发。
“二娘。”铁凝秀深深吸了一口气：“昨天，父王与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二娘喃喃低语，“说了什么？他什么也没有说……昨天晚上，他很高兴，他说他的心愿，很快就要实现了……后来，道长来了，他就走了……”
昨天，父王还做着当皇帝的美梦呢……铁凝秀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冷笑；就二娘一句话，事情也就很清楚了——那时，父王得到的消息，肯定是皇祖父驾崩吧？
皇祖父驾崩，而内定的皇位继承人太孙铁穆，却是远在安南。福王又是体弱多病——父王，是想趁着这个口子，将那个位置抢过来呢。可是千算万算，父王却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得到的是一个假消息。
皇祖父安然无恙。
给父王假消息，引诱父王叛乱的人，一定是福王了。福王……为了将父王逼上死路，他是无所不用了……
铁凝秀一件一件思想明白，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出了鲜血。
鲜血渗入喉咙里，咸咸的居然很有味道。铁凝秀又狠狠咬了自己一下，将渗出来的鲜血，和着唾液，咕咚的吞咽了下去。
人，都是有嗜血的天性呢。不管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铁凝秀冷笑。
更多的官差蜂拥而入。最早跟随进来的那个差役，低声叫到：“……郡主。”
铁凝秀缓缓转过头：“走吧。多谢。”
冷风从背后刮来，很冷。
从王爷府到宗人府的道路，非常漫长。
一群女眷，一路哭爹喊娘。
铁凝秀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冷冷的面容，将围观的准备指指点点的闲杂人等，都冻结在那里。
铁凝秀自然不知道，围观的人群里，有两道赞赏的目光。
(https://www.tyvxw.cc/ty3642/2089261.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