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初见 同

　　父子初见

　　铁穆找上玉凰山，却扑了个空。苏映雪将三个学生带走的事情，虽然打着正大光明的旗号，行动却是有些隐秘。加上华觪与同学交往也不多，李玉飞查问了半日，才从一个熟悉的教师口中知道，事情可能与郦夫人有关。心才放下一半来。

　　铁穆忍不住有些好笑。郦君玉叫夫人将这孩子安排起来，多半是怕那孩子写文章惹祸了。他还真是谨慎呢。不由又有些感动。急忙下山，路上却碰到了郦君玉。

　　孟丽君见到皇帝果然上自己的学院去了，不免有几分紧张；看了李玉飞的脸色之后，才放下心来。一行三人，一起来到郦府。虽然不知道铁穆如此急切想要见到华觪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是自古以来，皇帝想要问罪，绝对没有亲自上门的道理。

　　当苏映雪将那个孩子带出来的时候，孟丽君才突然明白了。

　　这两人的眉眼之间，隐约有些相似。不过，铁穆的神色之间，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大度；那孩子的神色之间，却隐藏着一丝叛逆与倔强。

　　难怪李玉飞要收养这个孩子——如果不是那篇文章，铁穆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存在吧？

　　隐约感到有些心酸。不知这个孩子的母亲，又是什么人？这个孩子文章如此尖锐与偏激，他的过往……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吧！

　　皇帝的家事不是她可以猜测的。很自觉没有多说什么话，就带着苏映雪，与李玉飞一道，离开了厅堂。

　　铁穆终于见到了那个名叫华觪的孩子。

　　那孩子……非常消瘦。个子却是很高了，甚至可以追上自己了。那两条眉毛与自己一样，都是往上扬的，眉峰很高；眼睛也与自己非常相似，眼角都微微有些下挂，但是却更能增加一种威严气度。

　　只是这孩子，面对自己的时候，眼神，怎么会是这样的桀骜不逊呢？

　　华觪也在看着铁穆。

　　看到李叔叔，看到李叔叔与郦校长对这个人的态度，他就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

　　毕竟，母亲在自己的耳朵边，念叨了无数遍。

　　很久以前，他也曾经为这个而骄傲，因为他有一个很显赫的父亲，有一个可以成为大元朝皇帝的父亲。尽管母亲吩咐，不能对外面人说；尽管外面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嘲笑，他是一个杂种野种。

　　母亲的保证，母亲的安慰，很长时间之内，成为他的所有精神安慰。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一遍又一遍幻想父子相见的情景，成为他重新奋发的动力。

　　可是，一直等到母亲去世，他也未曾见到母亲念叨了无数遍的父亲。

　　怀疑与怨恨，一点点上涨。从量变到质变，有时候，只需要一天。

　　看着病床上的母亲，他终于认识到，世界上，很多事情不像自己所理解的这么简单。

　　他开始，用新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

　　来到玉凰山蒙学院之后，他开始深入思考：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一生的等待，一生的幻想，却得不到回应？

　　为什么，一个也不算太坏的皇帝，会对自己母亲做出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我明明可以有一个最显赫的身份，却不得不沦落为一个众人鄙夷的私生子？

　　他一直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不公平？

　　一个教师走进了他的视线。那是梁先生，是梁相爷的女儿。梁相爷是蒙学院的教师，那一阵却很忙，因此，由女学的梁先生来代为教授。

　　才一堂课，半个时辰，华觪就发觉，他喜欢上了这个先生。这个先生虽然是女子，却有着不逊男儿的学问。她上课的态度，好生温柔，温柔得让你不忍开小差。所有的学生都喜欢她，她上课的效果，甚至不弱于梁相爷。

　　更重要的是，这个先生，让他知道，女子也可以有才学，女子也可以做男子的事情，女子，也可以自立！

　　自立！

　　想到这个词，华觪突然明白了。

　　母亲为什么会悲惨的死去？父亲为什么完全忘记母亲？我，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悲惨的私生子？

　　那是因为，母亲是一个妓女！

　　所有的人都认为，女人是无关紧要的；所有的人都认为，女子就是男人的玩物；所以，父亲可以很快将母亲遗忘！

　　将一个女子的所有希冀遗忘！将一个女子的后半生，就这样断送！

　　这，是一个男权社会！

　　明白了一切原因，也见识了许多类似的故事。这世界上，母亲并不是唯一。世界上，与母亲一样可怜的女子，实在太多了。

　　听说了苏姑娘的故事，华觪终于到了爆发的边缘。听一个同学对苏姑娘言多鄙夷，当下大怒，将那个同学打了个头破血流；回自己房间，就看见了那一张报纸。

　　虽然，梁先生的笔墨，很少外传，但是华觪却看过不少。看到那熟悉的文风，他就知道，那是梁先生写的。

　　梁先生话里，还有许多未尽的意思。别人也许看不出，但是华觪却是一眼就明白了：梁先生这话，是给天下的女子喊冤！

　　梁先生说话含糊，那也许是因为，梁先生缺乏说出那一句话的勇气。既然这样，就让我来说吧——怀着一种莫名的悲壮的激动，华觪奋笔疾书。他也知道，这一出头举动，很可能将自己将来的前途断送。

　　但是，我需要这个前途么？

　　华觪微微冷笑。

　　铁穆看到了华觪嘴角的冷笑。他的目光有些迷离，显然，这个少年的心，不完全在自己身上。

　　铁穆突然感到一阵心痛——这个少年，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

　　威严的咳嗽着一声，召回了华觪游离在外的心思；铁穆看着自己的儿子，话音里终于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慈爱与急切：“你……带着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么？”

　　华觪看着铁穆。好半日，他才淡淡回答：“皇上，您需要看什么东西？”

　　铁穆滞了一滞，他万万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略略整理了一下思绪，才继续说话：“你母亲，没有给你留下一块玉锁？”

　　“玉锁？”华觪嘴角再次上扬，“玉锁？是雕刻着龙凤呈祥的那一块么？对不起，这些年太穷，我将它当了。”

　　铁穆说不出话来。华觪那轻描淡写的语句里，明显表示了一种轻蔑——轻蔑！对他的轻蔑！对大元皇帝的蔑视！心里，隐隐有些愤怒，但是愤怒的同时，却有一种更大的痛楚。这少年，本来，不会这样吧……“你不知道那东西很重要么？”

　　“很重要！”华觪看着铁穆，“是的，对你来说，那东西很重要！因为那东西，代表着你的权威！我身世的保证！但是对我来说，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我不是母亲，我不会傻呆呆抱着一个莫须有的承诺等死！你可以图一时痛快，你可以玩尽天下的女人，因为，整个大元都是你的！你当然不会有任何歉疚，尽管有一个女人甚至更多的女人，为你付出一生的代价！可惜我知道这个道理太晚了，否则我可以告诉母亲，她完全可以无所顾忌的嫁给那个屠夫继父，因为，你根本不会想起她！她没有必要捧着那块人家告诉她很重要的东西，乖乖等死！”

　　华觪很激动，有些语无伦次。从儿子那已经沙哑的声音里，铁穆听出了愤怒。

　　愤怒。

　　铁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儿子，对自己，会是这样的态度。

　　铁穆抓起一个笔洗，就想砸过去；但是片刻之后，他又忍住了。缓缓放下笔洗，他用最恳切的态度问话：“没有那个东西，宗人府就无法确认你的身份。”

　　“身份！”华觪冷笑起来，“我要什么身份？如果有那个东西，您就可以向天下宣告：我是你的私生子？我是你十几岁的时候一次逛妓院时候的伟大证据？皇上，你，可有胆量这样做？你可有胆量，告诉世界上所有的人，我，大元朝皇帝，曾经辜负了一名女子？”

　　铁穆再一次说不出话。华觪的话虽然尖刻，但是自己却不能辩驳。是啊，自己没有这个胆量。即使自己有这个胆量，朝臣也不许自己这样做——突然宣布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十七岁的长子，这朝堂上，将掀起多大的风波？

　　自己才一个儿子，这朝堂上就有那么多微妙的关系；假如自己突然又冒出一个儿子，这朝堂宫廷，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平衡将被打破，华觪将被挤到风口浪尖上。这对于自己，对于华觪，都非好事。

　　思考了片刻，铁穆终于缓慢说话：“是，我给不了你身份。我这辈子，是亏负你母子了。”他没有用“朕”，而是用“我”。

　　华觪想不到铁穆会放下姿态。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知道，你给不起。再说，即使你想给，我也不会让你给。天下为重，私情为轻，我明白这个道理。再说，我也不需要这个身份。我现在的能力，足以使我自立。”

　　“自立？”铁穆怔了一怔，说道，“你这样想，也好。后年又是大比之年了，你好好准备。我听你李叔叔说过，你的学问，在同学之间，已经算是佼佼者了。我看过你的文章，其中看问题之透彻，与当年郦状元的状元卷亦相仿佛。”

　　想不到铁穆会这样称赞自己，将自己与郦状元相提并论，华觪也不由有几分喜悦。片刻之后才说话：“不，我不会赴考。”

　　“不会赴考？”铁穆再次愣住，“你，为什么要放弃仕进之路？”

　　“您先想一想，皇上。”华觪淡淡一笑，“我的身份，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母亲的身份限制，我已经没有仕进之途。”

　　铁穆这才明白。这个儿子是一个妓女的孩子，下九流人的孩子。国家律法摆在那里。自己这个儿子，根本没有考童生的资格。不由一笑，说道：“这不是很为难的事情。给你一个身份，不是什么难事。”

　　“不！”华觪突然又激动起来，“你要我，编撰出一个新的身份？你要我，从此忘却我的母亲？就因为，我母亲的身份，会成为我仕进的阻碍？如果要因为所谓的前程，要我抛弃母亲，抛弃过往，那么，这样的前程，我宁可不要！我宁可一辈子，就这样做一个妓女的儿子，做一个下九流人的孩子！再说，我即使参加科考，飞黄腾达又如何？飞黄腾达之后，再去糟蹋人家的女儿？”

　　“你……”儿子突然的激动，又让铁穆说不出话来。同时，心底，又隐约泛起一丝骄傲——这是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前程，忘记母亲！但是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的怒意又被挑拨了出来，“你……你是说……”

　　“是的，我是说，你们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只知道糟蹋好人家的女儿！”华觪挺直了身子：“你糟蹋了母亲，毁了她一生，你的宰相孙子，糟蹋了苏姑娘，毁了她一生！苏姑娘只是小小报复一下，她就被下在监狱中等死；等三五年过去，人们渐渐淡忘这件事情的时候，那个宰相孙子，却可以照样出来做官！人与人之间，何其不公平！”

　　“小小报复一下？”听儿子这样评价苏素素的报复之举，铁穆不由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这也算小小报复？”

　　“当然是！”华觪看着铁穆，“苏姑娘被人剥夺了贞操，再也嫁不了自己要嫁的人！她的一生，就这样毁了！而那位宰相孙子，不过是被苏姑娘动了一下而已，不影响他的前程！不影响他的后半辈子！顶多就是叫他以后无法再糟蹋姑娘而已！”

　　“这……也叫不影响他的后半辈子？”铁穆听儿子解说，不由啼笑皆非，“你……”

　　“苏姑娘比我母亲勇敢。”华觪看着铁穆，“我知道，您的看法也许不一样。但是，假如当年我母亲也有这样勇气的话，我，至少就不用在这个世界上苦恼了。”

　　最后一句话的冰冷凄凉意味，让铁穆的心，渐渐松软起来。好久才说道：“苏素素的事情，自有国法来处理。你一介学生，不要多管闲事。出头太多，不是好事，你知道么？”

　　“国法来处理？”华觪又是冷笑，“国法，却不知是所有人的法律呢，还是专门为保护贵族官员的法律？国家已经不容许苏姑娘活下去，那么，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下九流的百姓，随便说上两句，也不行么？”

　　“你……好大的胆子！”铁穆终于气坏了，全身发抖，“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我知道，我是在跟皇帝说话，我知道，皇上，用不着您提醒！”华觪吼叫起来，“我知道，十七年了，我一直在等待，在等待与您相见的一天，与您说话的一天！我等，我等，我等！我等了十七年，在别人的嘲笑与白眼里过了十七年，在饥饿与疾病里挣扎了十七年！我一直在幻想，我一直在幻想，与你相见的时候，你会用怎样的惊喜来面对我！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相见，会是这样一个开始！我终于明白了，你……是皇帝！你永远不可能是我的父亲！……”

　　华觪叫嚷着，泪流满面。一切坚强终于全部崩溃，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

　　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华觪转身，跑了出去。

　　大厅之外，一片静悄悄。所有的人都被郦大人带走了……他们要给自己父子留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大厅外面的庭院，阳光耀眼。

　　华觪突然笑了起来。这个世界有阳光，也有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而我，却将永远是黑影里的一群……

　　笑着笑着，泪再次流满面颊。

　　假如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那该多好？

　　铁穆僵硬的站在厅堂里。华觪跑出去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风刮在他身上，他突然感觉到一阵阴冷。

　　这次相见，我用了最容忍的态度啊……但是，这个孩子的心，还是不可挽回。

　　今天，我难道做错了么？

　　我为孩子的前程着想，我劝说孩子不要过多干涉国政，但是，这孩子，却用这样粗暴的态度来对待我！

　　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

　　有些灰心的想着，铁穆挪步，走出了大厅。叫上李玉飞，该回去了……

　　这时，却看见了华觪。他瑟缩在一块假山的阴影里。

　　他的身形，是这样的瘦削。

　　瘦削的身影，与记忆中的另外一个人影，终于吻合起来，记忆中的那个身影，那个面孔，也渐渐清晰。那个孩子，那个自己亏负了一生的女子……

　　心，再次松软。铁穆挪动着有些僵硬的脚步，走到华觪的身后，将手，搭在华觪的肩膀上：“你要怎样才能承认我呢，儿子？”

　　华觪缓缓转过头。铁穆的表现，让他的心，再次动摇了：“皇上……”

　　“我给不了你身份，在人的面前，我也无法承认你。但是，儿子，你是我儿子，这一点，伦理纲常，不容否认……如果你愿意，那就给我一个弥补机会，儿子。”

　　想不到铁穆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华觪的眼泪，再次簌簌落下。

　　“我不需要什么弥补机会，皇上……有你这句话，我想，母亲，也会高兴一些了……”华觪抽咽起来，那神色，还完全是一个孩子。

　　铁穆将华觪拉起来，看着儿子的脸。华觪慌忙擦了一把眼泪，却没有想到，一双手早就在假山上粘污了。一擦，反而将自己弄成一个大花脸。

　　铁穆忍不住一笑，对华觪道：“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叫我父亲吧。”

　　“不。”华觪却是直截了当的拒绝，只不过神色不再那么激烈，“您是皇上，我是您的臣民。”

　　“为什么？”铁穆问，声音里，有着淡淡的失落。

　　“因为……我与您之间的距离，不是一声‘父亲’可以跨越的……更何况，您是这样的身份……我不想给您带来麻烦。”华觪声音里，有些迟疑。真的是为了这个理由吗？他问自己。

　　无法回答。

　　只是，他知道，这声“父亲”，自己是叫不出口的。也许是暂时，也许是永远。

　　父子之间隔膜了十七年，这十七年的光阴，谁也无法补救啊……

　　铁穆看着儿子，知道儿子与自己之间的疏离。好久才继续说话：“这样，也好。你有什么愿望，告诉我吧，我尽力帮你去做。”

　　“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做的……请放过苏姑娘吧！”看着父亲眼神的恳切，华觪终于想起这么一件事情来，“您是皇帝，您可以放过她！您是皇帝，甚至，您可以废除官妓制度！让天下的女子，都不要重复我母亲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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