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约
老者的声音慢慢传过来:“凌风,将那些惹人笑话的东西都收起来吧。郦大人,左右无事,你也不必太过匆忙,在回来容我等奉茶一杯,如何?”
孟丽君看了柳正风一眼。柳正风一笑,说道:“公子放心,有我在,就有公子在。”
孟丽君一笑,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等会如果真得多有事,你就先管自己。你如果出去,我就有挟制他们的筹码。”
柳正风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一行人回到席上,丫环又奉上茶来。老人点头示意,其余人等,全部都退下了。孟丽君端起茶杯,却见柳正风伸手接过茶碗,先审视了一番,然后自己先泯了一口,再递给孟丽君,说道:“没有花样。”孟丽君笑道:“大人怎会是卑鄙无耻之辈。”
老者笑道:“青年人好生谨慎。”柳正风微微一笑,说道:“大人夸奖,愧不敢当。”
孟丽君笑道:“大人有何见教,还请直言。下官这等身份,大人方才所托之事,我等是万万不可担当的。”
老者注视孟丽君良久,好久才说道:“我曾探听过临安的情况。皇帝如此对待功臣,你却也不寒心?如今却有机会自立门户,你却愿意放弃?如果你愿意,我等亦愿意倾力相助。”
孟丽君站起,鞠躬为礼:“长者倾心相告,在下不敢说谎。郦君玉并非蠢人,自然知道,君玉身份成迷,仕进已基本无望。这琼崖之地,或者就是君玉的葬身之所。然而君玉亦知,为儒者当以天下为重,以个人恩怨为轻。琼崖之地,或者可供君玉自立,然而君玉却不敢做此想。”
“一旦变乱发生,却将死亡多少无辜百姓?百姓离乱数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求得一个安稳日子;君玉焉能为一己之私,将无辜百姓拖入战火之中?蒙古铁骑,如今正在胭脂山下虎视眈眈;如果再起战火,这得利的,却不知是谁?”
老人脸色终于一肃:“如果再起战火,这得利的,却不正是蒙古鞑子!”脸色却又是一变,说道:“郦大人,如若朝廷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你赐死,你难道却坦然从命不成?如若有亲人无辜被害,你却就此罢休?”
孟丽君坦然一笑,说道:“大人所忠诚者,赵宋朝廷尔。君玉所忠诚者,却是华夏江山。大人是前朝之人,自然知道前朝‘莫须有’故事。少年时候听闻这个故事,小子曾经非常不解:岳飞元帅六军之首,手里有足够的军队;明知皇帝下的是乱命,明知遵旨之后,自己前途将不可测;那,为什么还要遵从皇帝的命令?”
“那是因为身为臣子,当遵从皇帝命令;除非想做乱臣贼子!”
“不,大人,你错了。”孟丽君站了起来,目光炯炯,看着老者:“君玉不知那时的事情,但是可以揣测当时的形势。岳元帅是可以拥兵自重,是可以将皇帝的命令置之度外,但是假如那样一来,国家立即就会陷入内战,或者说,陷入内乱。国家一旦陷入内乱,将再也无力对抗金兵——所以,岳元帅尽管知道遵旨之后前途不可测,但是他还是选择了遵旨。这不是愚忠,这是在国家形势逼迫下无可奈何的选择。”
“你是说,如果在相同的情况下,你会一样选择。”
“不但是我,相信大人也会一样选择……”孟丽君凝视着眼前这个老人,“大人也一定会这样选择!”
“你是谁,敢在这里胡说八道!”沉默之中,突然一个孩子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居然帮那个姓铁的叛臣说话,你是一个乱臣贼子!”
孟丽君不回答,眼睛看着老人,目光里,却流露出淡淡的怜悯。
老人被孟丽君的目光逼视着,竟然有了两分怯懦,转头,对孩子说话:“你先下去吧。”
“我不下去!这个乱臣贼子,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孩子尖叫起来。
孟丽君轻轻叹息了一声,走近孩子。孩子后退了两步,神色紧张,说道:“你不要过来!”
孟丽君微微一笑,蹲下身子,说道:“大家称呼你是什么?是太子,还是皇上?”
说到这个话题,孩子紧紧瑟缩在老人身侧的身子挺直了:“我是皇上。你好大胆,看见我也不跪!”
孟丽君看着这个孩子,心中却突然浮起一种愤怒。这些人!都教导孩子什么了!但是,脾气却不能对这孩子发作,她使劲使自己的目光柔和下来:“孩子,你知道什么叫皇帝吗?”
孩子愣神了,半日说不上话。
孟丽君忍不住又轻轻叹息,说道:“孩子,皇帝可不是好玩的差使。当皇帝,就要将天下万里的事情都管辖起来。这里水灾,老百姓饿死,皇帝要想办法给他们送粮食;这里旱灾,皇帝还要想办法给他们送粮食;这里老百姓不满意要造反,皇帝要想办法安抚;这里官员作坏事,皇帝要想办法惩治……我是见过真正的皇帝的,他可一点都不好,连看鸟雀打架的工夫都没有,更不用说玩了!爷爷他们说你是皇帝,其实那是骗你的,你不是皇帝!”
孩子的眼睛迷惘起来:“爷爷骗我?我不是皇帝?”一跺脚,说道:“不会的,你才骗我!”扭身就跑,冲站在门口的凌风吼道:“你杀了他!杀了那个骗人的坏蛋!”
话音刚刚落下,却看见白光一闪,一道剑光在自己面前闪过——却又听得那个白衣青年的声音:“小弟弟,杀人可不是个好词,你可不能经常挂在嘴边哦。”
老人与凌风脸色煞白,老人已经喝道:“手下留情!”却听见郦君玉的声音:“大人放心,我这个从人,不是莽撞之徒。”话还未落下,剑光再次掠过,柳正风已经将剑收起,笑道:“小弟弟,不能随便乱说话。这话在这个院子里说不要紧。出了这个院子,你再说这样的话,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了。”身形一闪,退回郦君玉身侧。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凌风虽然刚才见识过柳正风的武功,却也料想不到柳正风的轻功居然到了这等地步,不由脸色大变。
那孩子几时受过这样的惊吓,好半日,才躲到老人身边,哇哇大哭起来。柳正风微微一笑,说道:“大人不要见怪,在下手脚快了一些,刚才又情不自禁,所以吓着了孩子。”转头望着墙外,悠然笑道:“外面的人,还没有撤走吧?这位大人也是知道武功,可以做个评判:如若在下想要离开,您守在门外的几十个人,可拦得住我?”
凌风脸色苍白,缓缓点头,说道:“不错,拦不住你。但是你如果想要保全郦大人,那却绝对不能全身而退了。”
“何必保全郦大人?”柳正风微微一笑,说道:“只要我脱身而去,立即可以带官兵前来。到时候,你们手中唯一的筹码,就是郦大人。所以,你如果想要保全这一院子人马,就必须善待郦大人,不能轻易动他一根头发。否则,这一院子的人,都要为郦大人陪葬。”
他轻描淡写说出来,凌风却是根本不相信,说道:“你万万无有丢下主子,自己逃跑的道理!”
“这是我的意思。”孟丽君淡淡接嘴,“我虽然相信大人,敬佩大人的忠义,却也怕有人不可理喻,变生意外。所以,这就是下官与大人讨价还价的唯一筹码。”目光转过孩子身上,说道:“本来,下官有更好的筹码。但是那是卑鄙无耻的行为,下官不屑为之。”
老人看着孩子,目光终于再次柔和下来:“我即使相信你,却又怎能轻易放你离开?”
“大人何不赌博一次?”孟丽君看着老人,淡淡说话,“大人,你应该知道,在你下请帖邀请我的那一刻,就已经错了。下官已经识破大人身份。为了保险起见,大人应该想办法将下官留下来。但是下官却是朝廷官员,虽然还未曾赴任,却也有名碟在朝中。如果无故失踪,大人只怕再也不能清静。这赵氏遗孤,能否保全,也是未知之数。下官来到这里,驿站的人都知道情况,此处县官也是下官同年,到时候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在下这个从人,必定能够从大人这个宅院里出去。所以,为了赵氏遗孤,大人是不是该考虑第二种可能,那就是:信任在下,放在下从容离开。在下可以守口如瓶,只将这件事情当作是一场梦。”
老人的眼睛慢慢收紧:“我凭什么相信你?”
“没有任何凭据,大人。大人唯一可以凭借的,是下官目前还不算太糟的信誉。”孟丽君看着老人:“任凭您选择。您也可以选择将我留下,那么,”眼睛转向孩子,说道:“大人求仁得仁,本也没有什么。但是孩子万一有个什么损伤,大人可就追悔莫及了。”
很显然,这句话,正中了老人的要害。老人沉思了片刻,终于说道:“我可以放你离开。不过,你要留下一个字据。就说……你愿意已经收这个孩子做学生。”
“下官不会留这个字据,大人。”孟丽君声音很肯定,没有回旋的余地,“如果大人逼迫下官留下,下官也会留这个字据。但是为了保证这个字据不会给下官造成影响,下官会在脱身之后第一时间向朝廷报告这件事情。至于那个字据,也可以解释为下官的权宜之计。大人,你逼迫下官留下这个字据,其实是逼迫下官背信弃义。下官敬重大人是忠臣,不想出卖大人,只好与大人说实话。”
老人脸上阴晴不定,好半日才说道:“你这个从人留下,我放你走,如果三年之内没有任何异动,我自然将这个从人放回来给你。”
“大人,您认为您的人留得下我这个从人吗?”孟丽君长笑起来,“既然留不下,又何必多此一举?”
“很简单,废了他的武功。”老人的声音很慢,也很肯定,“你这个从人很忠心,一定会答应。”
孟丽君又是忍不住笑:“大人,您真的很好笑!我这个从人的唯一长处,就是武艺高强。他假如被废了武功,我还要他做甚!大人想要用他来约束我,是不是弄错了?”
“你不会放弃他。”老人的眉头渐渐收拢,“这一点,老朽还不会看错。你这样说话,正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
“大人还是看错了一件事。”说话的是柳正风,“您看错了我。假如您真要我留下给您做人质,我会答应。但是为了谨防您用我的挟制大人做他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在该行动的时候,我绝对不会迟延。所以,大人留下我,只能激化您和大人之间的矛盾。”
老人终于注意到了柳正风,叹息道:“我果然没有看错!可惜,你不为我所用!”
柳正风朗声大笑,道:“多谢大人夸奖。在下一生,已经跟定了公子,绝对不会变更!”
孟丽君目光转向柳正风,心中充溢着莫名的感动。柳正风……假如知道我是一个女的,你还会这样毫不迟疑么?到真相暴露的时候,你会后悔么?
老人纵声长笑:“你,果然是一个豪侠之士!冲着你这样一个从人,我相信你们一次!”
凌风叫道:“父亲!”
老人笑道:“假如他们真有恶意,方才就可以挟持皇上,根本没有必要在此多费口舌!假如不答应,他们就是挟持为父,也可以安然脱身!凌风,你说是也不是?人家既然对我等客气,我等也不能小家子气,让他们看了笑话!”
凌风急道:“父亲,话不是这么说,假如他们无意之间泄露消息,后果就不堪设想!”
老人叹息道:“假如我们将他们扣留下来,此处就更不得安宁了。凌风,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了。”转头对孟丽君说道:“不过为了放心起见,我还是要大人留下一个信物!”
孟丽君看着老人:“你到底需要什么?”
老人一笑,说道:“就你腰间的玉佩吧……我需要一个保证!”
“保证?”
“虽然远离朝廷,但是你也应该知道,我在朝中,还是有一些招数的。假如你敢泄露风声,就凭借一块玉佩,我就可以做出很多事情来。”
“那么,我又凭什么相信您不会借助这块玉佩作花样,杀我灭口?”
“那,郦大人你也只能相信我。”老人看着孟丽君,“你别无选择。”
孟丽君微微一笑,道:“如今之计,下官亦别无选择。”摘下玉佩,双手奉给老人。老人接过,朗声说道:“放行!”
孟丽君再次鞠躬,道:“多谢大人!”注视着老人,说道:“大人,有两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老人看了孟丽君一眼,说道:“天下形势已定。诸般痴心妄想,老朽已经不敢存留了。只是先帝一线骨血,却不能不尽心竭力保全。郦大人诸般话语,也不必出口了。”
孟丽君道:“大人既然明知天下形势已定,那为什么还要在这山野之中保全君臣之礼?”看着孩子,说道:“大人若要负责,就要教给孩子安身立命的本事,而不是那些没有用的东西。孩子还小,不能明辨是非。教他国恨家仇,不过是增添了他的戾气;教他君王威严,不过是增添了他的暴虐。又何必让孩子去做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白白荒废他的一生?”
“果然如此么?……”老人看着瑟缩在自己身边的孩子,终于摆手,“你去吧……记住今天的话:假如你泄露今天之事,我将派死士来报复。你身边有武艺高强的护卫,但是护卫总有离开之时!并且……”笑了一笑,说道:“就你远走琼崖之事看来,朝廷对你,也不是完全的放心。既然如此,如果我们要做一点花样,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记住这一点。”
孟丽君正容,道:“下官不敢忘记。”
老人挥手,“走吧。”凌风还拦在门口,看孟丽君走过来,不得已让开了一步。
却听见老人的声音:“通知山庄上下,立即简单收拾,离开这里!”
孟丽君忍不住回望了老人一眼。天色已经灰暗下来,老人的面孔一半在黑暗里,只觉得他脸上的线条异常坚毅。
孟丽君默默叹息了一声,与柳正风快步离去。自有从人前来带路。
才走了三四里路,就看见背后一片明亮的火红。
梅花山庄,已经吞没在一片火海里。
孟丽君的心,不由缩成一团。
夜,已经渐渐深了。来时有轿子车马代步,也不觉路途遥远;回去时候,只靠两只脚,却感觉疲劳了。
从人将他们带到大路上,就转身离去。风瑟瑟吹来,孟丽君打了一个寒噤。
柳正风脱下自己外衣,快步给追上孟丽君,给她披上。
孟丽君转头,对柳正风一笑。
在黑魆魆的天色下,柳正风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
郦君玉真诚的笑容里,似乎有着一种夺人心魄的魅力——心中突然窜出一个朦胧的念头——大人,除了黑一点,还真美得像一个女子……
忍不住轻声啐了自己一下:自己起什么龌龊念头!
衣服披在身上,温暖,却在心里。
孟丽君默不作声的往前走,这十几里山路,却像走在云端里一样。
这路,永远也走不到头,那该多好……
但是,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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