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波
被后世称为“辛午政变”的这场风暴,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铁云的三个儿子都被赐死,其他男子都发配边疆,妻妾婢女们都没为宫婢。其中自然包括铁云的小女儿,昭华郡主铁凝秀。在事变之前,她一直都住在玉凰山蒙学院里,担任教师的职责;父亲的谋逆,她丝毫也不知情。
得知铁凝秀住在蒙学院的消息之后,官兵派人到玉凰山蒙学院来抓捕。可是,得知消息的师生们将官兵们围了个严严实实。所有的孩子都跪下了,为她们的教师求情;一大堆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这样跪着,有些官兵当场就心软下来;更何况还有几个人一直哭,哭得个梨花带雨也似!
但是,小姑娘们与官兵的僵持到底持续不了多久。铁凝秀终于还是跟随着官兵走了,两天之后,她被带到了皇宫绣房里,成为一名地位低下的绣女。
而政变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兵部尚书刘捷,却比铁云要幸运的多。虽然同样是谋逆大罪,但是因为政变之前,刘捷的儿子刘奎璧,曾因当众指责父亲错失而被父亲重伤,所以,皇帝特意下旨,赦免刘奎璧,发配边疆效力。而刘捷的另一个侄子刘真,当时因为在外地当官,不知家里情形,并因为官声甚好,皇帝亦特意下旨不究其罪,甚至加以慰勉,让他继续做官。刘家的香火,竟然就这样保下了。
但是刘家其他的人,却是逃不了没为宫奴官婢、或者流放刺配的厄运。刘夫人被直接拉到了宫内的浆洗坊;她哭天抢地不愿意干,却当场被主管太监满头满脑砸了一身鞭子,从此不敢再哭泣。
唯一没有找到的,是刘捷妾室生的女儿刘燕玉。听说早在一个多月前这个刘燕玉就已经逃出家门,皇帝也没有追究的意思,这事情也就这样搁下了。
这次政变还给临安的老百姓增加了一个茶余饭后的好故事——《女将军死守东华门》。据说这个故事是守东华门的士兵那里流传出来的,绝对真实;《临安故事报》也花了整整一个版面来记述这个故事,据记者们信誓旦旦的保证,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
的确如此。
事情结束了,韦勇达的女儿身秘密也守不住了。皇帝与福王先后都召见了她,给了她很多慰勉赏赐。具体的封赏还没有下来,但是韦勇达知道,皇帝给她的封号,绝对不会低。这个月皇帝赐给她的位分银子,据前来颁旨的太监介绍说,跟公主是一个例!
自己恢复了女儿身,住进了公主才能住的寝殿,唯一的遗憾是,以前那些同袍,却不容易见到了。偶尔遇见,大家都是一脸尴尬神色。昨天在宫门口遇到裘青山,韦勇达与他提起了射箭比赛的事情,裘青山竟然忙不迭逃跑了。
韦勇达一脸苦笑。
她已经向皇帝与福王报告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身份。皇帝也许诺会给她的父亲平反昭雪。现在唯一要等待的,就是安南的消息。希望皇太孙能够将自己的父亲带回来!
韦勇达无所事事的时候,孟丽君却忙了个焦头烂额。福王给她升了官,她苦辞亦不可得。现在,她的身份,是权代吏部尚书!天下第一部的头!尽管前面有个“权”,她的品级,还是一个小小的六品,但是那个位置,是一个何其敏感的位置!更何况她以六品官员的身份去主持二品大员的事务!她再次成为天下读书人羡慕的中心!
这样的升官速度,的确难以服众——何况,孟丽君能够摆上桌面的功劳,不过是首倡开海、治好皇帝的疾病两件事情罢了。
孟丽君知道,很多事情,自己隐身幕后做的更加方便。但是,福王不答应——他手头也确实没有多少人才可以用了,何况这一次政变之后,政局要大洗牌,官吏的任免事务特别多,如果吏部没有可靠的人把持,福王也确实不放心。于是,孟丽君被强逼着,坐上了那个位置。
孟丽君还记得,自己走马上任的第一天,自己的恩师廉希宪意味深长的看了自己半晌,才说出了一句话:“从此,责任重大,明堂万事要小心!”
孟丽君知道,廉希宪的话里,绝对有话。但是,自己没有退路。只能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上大官,君前奏对的事情就又多了。与自己的哥哥、父亲又见了几次面,父亲老眼昏花,也没有说什么,但是那个哥哥,却是每次都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自己,将自己看得个心惊肉跳。
一个月后,这些事情才告一段落。安南的好消息又传来了。皇太孙出征,连连获胜;这次,干脆将安南国王也抓进京城来了,却立了现任国王的一个堂弟做了代理国王。大军回城,万人空巷。
孟丽君也没有特意去打听什么消息。站在城门口,将大军给迎接进城;与送别的那一次不同,她现在是大家关注的中心,连开点小差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等到仪式结束,铁穆登上皇帝特意派来的御撵迤逦而去,她才有时间揉腿脖子。
就在这时候,她再次见到了皇甫少华。
三个月不见,皇甫少华的神色,又沉稳坚毅了很多;战场,果然是最能锻炼人的地方。皇甫少华眼睛凝视着自己,神色急切,似乎有话要说;但是大军在前,众目睽睽之下,他终究没有说什么话,还是跟着大部队走了。
孟丽君有些心动。目光在人群中继续寻找,不久就看到了熊浩与王安国。没有想到,他们的神色,与皇甫少华居然十分类似,都是一副有话要说,却没有机会说的神情。
接着看到了柳正风。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柳正风跟她做了一个手势。孟丽君认得,那是一个江湖人的手势,意思是“万事小心”。
出了什么事情了?难道安南那一边,自己也会闹出什么漏子?孟丽君心中忐忑起来。跟随着回了城,远远看见淳于镇,脸色也是非常凝重:“浩然刚才给我打了一个手势,叫你万事小心。”
到底出了什么事?孟丽君真想追上去问个究竟,但是,没有机会。
皇帝的庆功宴,轻歌曼舞,酒不醉人人自醉。
皇甫少华大出风头。皇帝亲口给了许多慰勉,甚至亲自给他斟酒。孟丽君看见,皇甫少华的眼角,闪着泪光。
但是,孟丽君没有多余心思为皇甫少华激动。她惦记着柳正风那个奇怪的手势,惦记着众人奇怪的表情。
三盏完毕,皇帝退席,这场面才活跃起来;孟丽君默默退到筵席的一个角落里,眼睛却在人群中寻找。她知道,柳正风会找机会来向她解释为什么。
众眼都迷离起来的时候,柳正风终于过来了。警觉的看了一下四周,终于说话:“公子,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安南有人告密,说你是大理王子……你小心。”说完,又举着酒杯,大声笑着,走了。
孟丽君的头脑里轰隆隆作响。根本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来给自己安上这样一个身份!
我该怎么办呢?
要证明自己不是大理王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说出自己的真正身份——但是,自己的真正身份,却摆不上桌面!
自己身份可疑!
也许,看在自己以往功劳的份上,福王,还有铁穆,不会伤害自己性命。自己到底是属于“士大夫”那一阶层的……刑不上士大夫,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但是,不管怎么样,自己都不可能再次被重用了……没有什么,就是因为自己身份可疑,任何人当皇帝,都不会将重权交给自己!
自己的政治理想……就这样化为泡影么?孟丽君苦笑起来。
蓦然又想起一个人来——荣兰!
刑不上士大夫,那只是自己才有的特权。荣兰,她没有这样的特权!
皇帝如果对自己身份起疑,要审问清楚自己身份,荣兰,是一个最好的突破口!
因为,荣兰的身份,只是一个奴才!奴才向来是不值钱的,就是将她打杀了,也没有人说一声不对!
来不及想什么了,孟丽君立即走到正殿的外面——因为今日柳正风表现怪异,淳于镇不放心,代替荣兰,做了孟丽君的贴身跟班。跟其他官员带来的贴身奴才一道,都在外面的偏殿里等着。
“淳于兄。”孟丽君的话说得非常快,“有人说我是大理王子,这事情一时半会是说不清楚了。请你立即回我家去,带走荣兰!不要让荣兰落进官兵手里!”
淳于镇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急忙说道:“那你呢?”
“捕风捉影的事情,一时半会不会定罪!而且,刑不上士大夫,我不会吃皮肉之苦!顶过这一阵,事情就会不了了之!顶多,我不当官了!”孟丽君的话非常轻松,“只是荣兰!荣兰如果落到皇帝手里,肯定免不了要吃苦头!”
“那……你小心。”淳于镇深深看了孟丽君一眼,说道:“如果事情真不可为,那就说明真正身份吧。有皇甫家的功劳顶着,你至少能保住性命……保住性命,什么都可以重新来!”
保住性命,什么都可以重新来?孟丽君忍不住露出一个苦笑——也许在淳于镇看来,说出身份没有什么,但是自己却知道,只要说出身份,自己将永远雌伏。
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酒酣人醉,许多人已经散去。孟丽君想要回家,却看见一个小太监走到自己面前,尖声传旨:“皇上命郦君玉御书房问话。”
御书房。
皇帝坐着,姿势依旧,但是孟丽君感觉到,那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威仪,已经消散。而站立一边的铁穆与福王,身上却散发着过去只有从皇帝身上才能够感受到的威仪。
特别是铁穆。
但是,从皇帝的身上,孟丽君感受到了——仇恨。一种竭力压制的杀机。
“爱卿,请看看这个供状。”铁骑淡淡说着,自有小太监将一幅供状递将过来。
因为早有准备,孟丽君虽然震惊莫名,但是到底还不曾失态。“皇上的意思,是否需要臣解释?”
“你有何话可说?”铁骑静静说着,眼睛落在孟丽君身上,也不掩饰眼睛中的杀机。
“回皇上,臣无话可说。”
“那你就是承认这供状中所言之事?”
“臣之身世,早就向皇上禀告过。供状所言,俱是捕风捉影,无稽之谈。但是臣无法证明臣之言语为真,故无话可说。如若陛下批准,臣愿意与首告之人对质。”
“首告之人已经被杀。”铁骑瞳孔在缩紧。
“那臣就更无话可说。臣之功名富贵,俱是皇上赐与,愿听凭皇上处置。”
铁骑看着这个臣子——这样的情形之下,她还是镇定自若。就这一片刻,铁骑甚至开始动摇起来。但是——“你可有方法证明自己身世?”
“没有。”
“皇祖父。”插话的是铁穆,“臣孙认为,因为首告之人已经死去,且死因不明,郦卿身世,已经无法证明。郦卿自为官以来,一直忠诚勤勉,若为捕风捉影之事便妄废大臣,恐为天下笑谈。”
“正是。”福王铁霖点头道,“父皇请明鉴。”
铁骑看着自己的儿子与孙子。儿子眼睛中闪过一丝动摇,但是孙子的眼神,竟然是如此的坚定。一刹那之间,铁骑甚至感受到了自己的软弱与无力。孙子称呼郦君玉作“郦卿”!他居然公开在自己面前如此称呼!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思,铁骑微笑:“郦卿忠诚勤勉,当为国之栋梁。这些伎俩,明显是敌国为毁我朝栋梁而故意设的计策,朝中上下,谁人不察?卿切不可因此而自暴自弃,更不可因此淡去为国效力之心。”
虽然知道铁骑言不由衷,孟丽君还是跪下,感激道:“多谢陛下信任。臣当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以报答陛下知遇之恩。”她这话,有一半是说给铁穆听的。
铁骑焉能不知他言语中的意思,当下微笑道:“不过此事军中知道者甚多,流言蜚语纷传之际,郦卿还需要稍稍避嫌才好。郦卿可省得?”
孟丽君道:“听凭陛下处置。”
铁骑笑道:“这几日你就不用再到吏部来了。忙了这些日子,也该歇歇了。商侍郎为人勤勉,这吏部的大部分事情,就交给他吧。”
孟丽君道:“谢陛下。”好了,当了几天大官,马上又被打回原形了。也罢,自己本来也不想当这么大的官。
铁穆张嘴想要说话,但是福王却递给他一个“不可以”的眼神。铁穆明白,自己的父亲,对这个郦君玉,也不放心呢。何况今日,皇祖父依旧做出了让步——这吏部尚书的位置,祖父已经许给商侍郎了。商侍郎素来亲近梁尔明,而梁尔明却是自己的亲舅舅。这似乎与郦君玉当吏部尚书也没有区别。
孟丽君辞别君王回到了家,却发现,家里早就被官兵围了个铁桶也似。苏映雪迎接上来,苦笑道:“御林卫奉了皇上旨意,来保护我们家呢。”
孟丽君苦笑不已,问道:“荣兰呢?”
“我没有走,公子。”一个声音接上来,是荣兰。旁边,是一脸苦笑的淳于镇。
“父王。”铁穆看着自己的父亲,“难道您也认为郦君玉身份可疑?”
“他无法解释自己身份来历,这是事实。”福王只是淡淡一笑,“你难道不疑心么?”
“我是有过一阵疑心。”对于父亲的反诘,铁穆坦然承认,“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世界上没有人会为了取得政敌的信任而甘愿送掉性命!而且,这件事情,实是破绽众多!”
“我也疑心过。”福王微笑,“但是,我现在也不相信郦君玉会是什么大理王子。”
“那……您为什么听凭皇祖父如此处置?”铁穆说话,非常不解。“我们正是用人之际,而郦君玉,正是我们不可或缺的人才!”
“假如我们在他身份可疑的时候照样重用他,他会更加感激。”福王微笑着接下去,“但是,你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郦君玉,他不是一个正常的纯臣。”福王将“纯臣”两个字咬得很重。“他是一个谋臣。”
“但是,他是我们的人!”
“没有错,穆儿。但是你想过没有——你是否有足够的能力驾驭郦君玉?”
想起那皇甫少华,想起那王浩,想起那个王安国在安南战事中的出众表现,铁穆突然觉得无法回答。他自认可以驾驭郦君玉,而且很肯定的认为,郦君玉是忠于自己的;但是,铁穆明显感觉到,这三个人,即使是在自己麾下,也是更亲近郦君玉。特别是那个柳正风,大军还没有班师,他就跟自己提出:他不想当官,也不想接受朝廷的赏赐,等回了京师,他就回郦君玉身边去。
自己一直认为郦君玉忠于自己,但是,自己连郦君玉身边的人都无法收服。
而皇甫少华,是自己看中的兵部尚书人选。
如若郦君玉处在朝廷中,自己又怎么放心使用皇甫少华?
“穆儿。”福王将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你需知道,他不是一个纯正的臣子。京师这一番天翻地覆,就是因为他的计策。今日他有办法将京师闹个天翻地覆,他日呢?他不过是一个谋臣而已,就有这样大的能耐,那假如他日,他手里有更多的权力……穆儿,为君之道,不单单只有一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啊。”
铁穆说不出话。突然想起一个词语:过河拆桥。自己居然成了一个过河拆桥的人了。
“父王。”好半日,铁穆才说话,“是您将郦君玉这件案子奏报道皇祖父面前的么?”
“不是,穆儿。”福王摇了摇头,说道:“孩子,你忘记了,你皇祖父身边,有天机卫。”
天机卫——铁穆说不出话来了。
天机卫是大元军队中最神秘的一支。他是天子近卫,直接归天子管束;而且,除了少数人直接出现在众人面前之外,绝大多数人,是永远都不出现在人前的。除了天子与上属外,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真正身份。
有人说,在很多大臣身边,都有天机卫士。他们一方面保护着大臣们的安危,一方面却也起着监视大臣的作用。
铁穆嘴里有着说不出的味道。原来,自己身边,也有天机卫士。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
(https://www.tyvxw.cc/ty3642/2088902.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