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林煦重新闭上了眼睛，开始暗自运转灵力。
应他要求，云湖生把他摆成打坐的姿势，周围堆满了被褥枕头来支撑他无力的身体。幸好当下是上午，谷中气候奇异，在六月蒸炉一样的岭南，此时此地依然清风习习，凉爽宜人。
不然怕是要捂出痱子。
步提衣的槐花上不知下了什么独门法术，能够转化利用体内灵力循环后的残渣，以极为精细的灵力控制，将他体内的蛇妖妖丹暂时保护了起来，使其不再渐趋虚弱，又使林煦对自己脖子以下的身体失去了控制，免得他逃跑。
诚然，林煦出于某种原因，并不想见到自己的师门，步提衣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要防止他逃跑，但既然槐花法术只能影响身体而不影响灵力，那他还是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冲破禁锢的。
不过他发现，即使强行突破了禁锢，恢复对身体的控制权，那颗妖丹却也会随之失去保护，被他的身体同化。
林煦折腾这么多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当然不会选择如此，只好再寻他法。
门外，云湖生正从罐子里里掏出一坨捣碎的草糊糊，往驴宝的伤口上抹。
云湖生自己用的药药劲很大，涂上时也很疼，这马居然不叫不躲，乖乖地让他处理伤口。
涂完药，云湖生重新把驴宝的伤口包扎起来，摸了摸驴宝的鬃毛，十分喜欢这匹大棕马。
“驴宝~好驴宝~真勇敢。”
驴宝听得懂云湖生在夸它，得意地昂了昂头，发出欢快的鸣叫声，向屋里的林煦请功。
林煦没有睁眼，嘴角却微微提起。他忍不住想，云湖生和驴宝竟然在短短几天内建立起跨越物种的友谊来，而且一狗一马，一妖一物，竟然在脾性上莫名相像，怕不是上辈子的兄弟。
就是不知道是马儿投作了狗，还是狗投作了马。
云湖生给驴宝换完药，拎了木桶，准备去湖边提些水回来。
他常年生活在云湖湖畔，见过不少要去招摇山的人从这里出发，也见过不少无功而返的人返回这里，偶尔还能挣一笔摆渡的钱。
所以，当云湖上的云雾中隐约行出一只小舟时，他并没有多在意，但很快，又有几条小船跟在后面行出了云雾，其中一条上站的正是步提衣本人。
他把木桶放在一边，心想步提衣莫不是因为他多日不上课，亲自来家访了？
不过很快，他就看清了其他几条船上人的衣服——锦衣绣银，绣样乃是一只从肩膀到胸腹的威风白虎。
这也正是林煦来的那天穿着的衣服，泑山弟子制服。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想，这才两天，泑山怎么就到了？
云湖生早已做好林煦必然回到泑山的心理准备，打算把这番际遇当作妖生一段珍贵的回忆，只是没曾想会这么快。
少年犬妖无忧无虑的心突然蒙上了一层不知所起的酸涩。
酸涩归酸涩，云湖生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礼貌，朝来人拱手行礼，然后站到刚刚下船的自家掌门身边。
步提衣向其他几人介绍道：“姬掌门，这是我派一个外门弟子，叫做云湖生。便是他在照顾林煦小友。”
原来是姬薄寒的父亲，泑山掌门姬星天。
姬星天与其他佩刀的弟子不同，他手握一根古意盎然的青铜长钺，上面攀着一条青铜小蛇，栩栩如生。这长钺看起来很有些年头，却依然寒光铮铮，充满肃杀之意。
云湖生猜测，这便是泑山秘宝，刑戮。
传说，这件秘宝就是苍天赋予泑山掌管人与妖之间不公之事的象征，也是泑山历代掌门的信物。
姬星天之后，诸泑山弟子之前，还站着两个长老，一男一女，分立姬星天两侧。
姬星天微微皱眉，脚下不停，朝着云湖生的小院子走去：“步掌门居然就让一个外门弟子来照顾小煦？”
步提衣笑吟吟的，他本是妖身，命长得不知道多少岁，别的修真门派换了一代又一代的掌门，只有招摇山掌门真正的千岁千岁千千岁，始终就他一个，看这些睥睨天下的大掌门如同看小孩儿一样，是掌门还是弟子。在他这里并没有什么区别。
“哎呀，我看林煦小友和他投缘嘛。”
姬星天带着一行人匆匆忙来到云湖生家里，看到床上正在打坐的林煦，这才松了一口气。
林煦睁开眼看到自己师父，也没有料到泑山来人这么快，看着师父又气又担忧的眼神，心绪复杂，垂眸没有说话。
姬星天有金丹在身，很容易看出林煦身上的法术，不禁对步提衣又生出几分不满。
他才不管那老妖精几百几千岁了，居然敢给自家弟子施一个限制行动的法术就扔给一个外门弟子管，还是在这种简陋的地方！
要知道，泑山作为事实上的江湖第一大门派，可是金砖铺地，美玉做墙，林煦平时更是和自己亲生儿子同吃同住，吃穿用度都是弟子中最好的，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他隐忍着怒气，将刑戮重重往地上一戳，一股凌然肃杀之气以钺柄为中心荡然冲向四周，屋中平地刮起飓风，扑向床上的林煦。
云湖生一惊，顾不上自己房子都快塌了，就要冲上前去挡住林煦，却被步提衣从背后按住肩膀，示意他别动。
只见随着飓风席卷过后，林煦缓缓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槐花法术竟然已经破了。
两名长老眼神复杂地看了林煦一眼，示意几个泑山弟子上前帮忙。
两名弟子便忙上前扶他下床：“林师兄，你怎么样？还有什么不适吗？”
“林师兄，你到底遇到了何等凶险的妖物，竟然连你都敌不过，怎么还一路跑到招摇山来了？”
“对啊，怎么不回门派呢？”
林煦没有答话，姬星天抬手制止了弟子们的追问，亲自上前扶住他，为他把脉。
他心中一惊：限制行动的无名法术已破，那道附在妖丹上的力量居然还在！
姬星天不动声色的放下林煦的手臂，手放在他背上，温言道：“傻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林煦这才低声答道：“我那天……昏了过去，驴宝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姬星天没有细究，对步提衣拱了拱手：“步掌门通知小煦下落的大恩，姬某谨记在心。”
他在“大恩”两个字上说的很重，并且只谢通知的恩，不谢别的，对步提衣处置手段的不满溢于言表。
步提衣可不在意他满不满意，权当他的意思是泑山上下对自己感激涕零，笑眯眯道：“姬掌门客气了，应该的。既然泑山已经到了，林煦小友也不再受限制了，不如几位一同随我到招摇山客居，赏个光，吃顿饭如何？”
林煦听到“不再受限制了”，暗自握了握拳。
此时，他体内的妖丹毕竟还不是他自己的，并不能加以利用——尽管林煦也不想利用——所以他自己并不能感受到，妖丹此时仍受保护。
他抬头看向姬星天，眼睛里满是恳求，小声道：“师父……”
姬星天似乎并没有听见，正挂着应付的微笑跟步提衣寒暄：“步掌门太客气了，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好叨扰贵派？”
步提衣心里明镜儿似地知道这群人恨不得现在就赶紧回泑山，必不可能留下吃饭，但他偏偏想确认清楚林煦身上的妖丹究竟是怎么回事，便依旧笑眯眯地假客气拖时间：“姬掌门也太见外了，我招摇山虽然是个小门派，但也是承办过校武大试的，几千人都接待过，怎么会接待不了您几位呢？”
姬星天暗暗骂着这个笑面虎老妖精，明白这个老江湖显然是看出什么了，面上照旧不动声色地推拒：“招摇山承办的校武大试，周到严谨，我等都是十分佩服。只是我家小徒儿走失多日，门派上下都十分挂念，还是早日回去报个平安，上上下下的，也都好安心。”
林煦见姬星天不理他，心中焦急，担心再过一会儿，那妖丹就要被迫彻底炼化，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那他简直是死也对不住自己一直以来秉持的、信奉的天地公义。
他又转向其中一位长老，低声道：“苏师伯，我……”
那位苏长老却恰在此时上前一步，附和着姬星天帮腔道：“是啊，步掌门。小煦是我派首席黑刀，您或许有所不知，他与我师兄的亲生独子一同长大，情深意重，这几日，我那师侄也在一起寻找小煦，此时怕是已经等得焦头烂额。还是早些回去让他们团聚比较好。”
林煦又看向另一位长老，那位长老却转头嘱咐起其他泑山弟子来，低声道：“我刚才看到你们师兄的马在外边，似乎是受了伤，你们谁带了伤药，去看看。”
一名泑山弟子领命而去。
林煦只好又回到姬星天身边，姬星天慈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与步提衣寒暄。
林煦等了一会儿，再次小声道：“师父，我有话对你说，我们能不能……”
我们能不能先停一下，找个地方听听我想说的话？
步提衣注意到林煦似乎有话想和姬星天单独说，想着要不还是让个步，先让他们把自己的事说清楚。
毕竟，先前是他自己提出建议，让林煦有什么想法还是要和门派里说清楚，犯不着要死要活的。
然而，他刚刚把视线落到林煦身上，姬星天却以保护性的姿态上前一步，将林煦挡在了身后。
也打断了林煦的话。
步提衣以为是姬星天此时认定了他虐待泑山的宝贝弟子，挑了挑眉，大度地背了这个黑锅，没有作声，继续听姬星天假模假样地扯淡。
一旁，云湖生看着林煦无人搭理的处境，目瞪口呆，一股打抱不平之气油然而生。
他认定的林煦，是闻名江湖的首席黑刀，是惩奸除恶的大侠士，是泑山最看重的弟子之一，即使在深不可测的步提衣面前，他也是不卑不亢的。
怎么现在在这里，在他自己的师门面前，却像个被安排明白的待嫁小媳妇一样憋屈？
没人听他说话，甚至所有人都在刻意地忽视他恳求的姿态……云湖生觉得这间屋子里的空气都要凝固了，为林煦感到一阵溺水般的窒息。
妈的。从来不恶语向人的云湖生忍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口，他愤愤地想：小媳妇儿只能他们这种没什么出息的普通人当！林煦怎么能受这种委屈！他可是泑山首席黑刀！和姬薄寒平起平坐的江湖大侠！
林煦越来越沉默，头低了下去，云湖生却呼吸急促了起来，某种感同身受的压抑感促使着他要做点什么，他看着林煦依旧紧握的拳，一股心痛感涌上来，撑开了他的喉咙，冲出了他的嘴巴。
他忍无可忍地大喊道：“林煦有话想说！你们能不能听他说一下啊！！”
屋里一下子寂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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