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人与虫族
“对不起。”沈清清失神地呢喃着, 每一个字都仿佛淬了血,满脸泪痕,“对不起, 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沈清清和外界脱节太久了, 只单纯地以为是自己又害了同族, 因为她,才会出现又一个悲剧。
云柚心说这里面的水也够深的。
她安抚性地拍拍沈清清的后背,语调温柔“没关系, 我是故意的,而且我也不是普通人。你和这只虫王究竟发生过什么,介意和我说说吗?”
埋在云柚怀里的女子抬起头来, 眼圈哭得红肿, 有水光在那双美丽的眼瞳里闪烁,泫然欲泣。
她瘦得像根竹竿, 肤色苍白得吓人,长年生活在异族,几乎只吊着一口气的她, 如今脆弱得一捏就碎。
云柚不得不小心再小心,破天荒地感到了棘手。
沈清清并没有受伤,不如说, 她的“伤”都是异能无法治愈的。
如金丝雀一般被幽禁在无人造访的地下,这姑娘不出心理问题才奇怪。
云柚大概是二十年来第一个问她“发生了什么”的人, 以至于沈清清有些呆呆的,像是大脑暂时失去了工作能力, 没能立刻作出反应。
她快要忘了如何倾诉, 这么多年来, 都是她一个人在反刍着腐烂的绝望感,慢慢的,她也习惯了独自一人,习惯了自言自语。
后来的后来,她连倾诉给自己听都感到疲倦了。
沈清清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开过口了,她组织语句,说话还有些颠三倒四,但兴许是云柚有神奇的魔力,只要在她的身边,沈清清的心就得到了温暖的安抚。
她开始尝试述说。
“这一切都是,一场错误的意外……”
沈清清是二十多年前遇到的虫族之王。
彼时战争还没有结束,但已近末尾,虫族和人族皆死伤惨重。大环境虽糟糕,但这些本来和沈清清都没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第一星系的居民。
战争给人族造成的创伤远不止前线作战的死伤人数,帝国的经济受到了剧烈冲击,无数企业困在下行的泥沼里艰难求生,愈发捉衿见肘,裁员的浪潮此起彼伏。
无数人失去了工作,没有了收入,就去□□掠,人类社会越来越不稳定,戾气也越发浓厚。
沈清清刚满二十岁时,嫁给了一个男人。
他们家的收入不算高,但在一开始,稳定在小康家庭的水平并不是问题。她和丈夫不爱彼此,但好歹能做到相敬如宾,把对方视作自己的家人。
然而好景不长,这一切都结束在她的丈夫失去了工作的那一天。
没有了收入,只靠沈清清一个人艰难维生,而丈夫的脾性愈发暴戾。他一开始还会去外面找工作,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迷上了酗酒、赌博,还和一些混混打成一片,经常夜不归宿。
沈清清的薪水不多,仅有的那些几乎全被丈夫抢了去赌博和买酒。
她不是没想过反抗,挣脱这个吸血虫一样的男人,但是她的力量太微小了。
她没有背景,没有力量,即使联系自己的原生家庭,他们也丝毫不以为意。这很正常,沈清清在原生家庭里就是个存在感薄弱的、不被关心的孩子。
沈清清试图把钱藏起来,锁进自己另一个账户里,但被她的丈夫发现了。
沈清清还记得,那是个噩梦般的夜晚。
她的丈夫暴怒,裹着浑身的酒气,砸开了她反锁的房门,揪着她的头发,把沈清清拖出去殴打。
很痛,非常的痛。
沈清清紧闭着眼,女性和男性的生理构造本就不同,她长期的营养不良更是让她体质虚弱,如何反抗酗酒过后暴怒的丈夫呢?
头皮被撕扯得生疼,拳拳到肉,把她当成沙包一般摔在地上踢打,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手臂,全是青青紫紫的肿块,她想呼救,可无人回应。
其实那并没有多晚,不是半夜三更,可无论沈清清如何求救呼喊,留给她的只有在空气中回荡的,属于自己的声音。
战争末期,人们的心都变得麻木。
愈发艰难的生活,让人们变得愈发自私和冷漠,旁人的绝望困苦和他们无关,他们只在乎自己的生活。
门窗紧闭,监控死角,连机器人都无法探测到。
人性的恶在这里悄悄滋长。
沈清清的眼泪流干了,她浑身上下都痛得木然,可那个暴戾的男人还在揍她,她要是敢求救,唯一的回应就是力道更加可怕的殴打。
她在漆黑的夜里睁开眼,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那张熟悉的面孔渐渐扭曲,恍若恶鬼。
这是个人类,但在当时的沈清清的眼里,简直比星网上宣传的虫族还要可怕。
她忍不住痛哭出声。
“求求您——谁都好,救救我、救救我……”
她的人生是被他摧毁的。
她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嘶吼?
在那一刻,沈清清的恨意达到了巅峰,冲破了她的理智。
“谁都好,求求您杀了他,杀了这个魔鬼……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杀了他——”
仿佛按下了什么暂停键。
在那一刹那,世界万籁俱寂。
沈清清呆滞地睁着眼,瞳孔因过度的恐惧而涣散。
几滴温热的鲜血,溅上了她的脸颊,是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那个正在对她施以暴行的男人,陡然间停滞下来,那残忍的笑容还定格在他的脸庞上,就此没了生息。
而后,他的头颅就像失去了支撑点一般,慢慢地向旁平移,歪去……
骨碌。滚到了地上。
有血从尸体下渗出,汇成了血泊,把土壤和草坪,月光都染成了可怕的红色。
沈清清看着满手的鲜血,摸了摸脸上尚未干涸的液体,她张了张口,却忘记了如何发声。
一种比刚才更加恐怖的感觉扼住了她,如同被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盯上,骨头和肌肉组织都是冻结的僵硬。
她听到男人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我听到了~”轻佻又天真的笑意,如天鹅绒摩挲着耳畔,“是你在许愿吗?小女孩,转过来,让我看看你。”
在大脑意识到对方的言语意义之前,她的身体就下意识遵从了对方。
她机械一般地转过脸,看到了一张艶丽到不似人类的面孔。
她没有忽略对方惨白的肤色,没有忽略他猩红的眸色,更没有忽略他额头的犄角,简直是从她的愿望里走出来,与她做出交易的恶魔。
沈清清现在的样子,狼狈不堪,早已失去了曾经的姿色。
她的眼眶是青肿的,皮包骨的瘦弱,脸颊有微的凹陷,嘴角还残留着血迹。
这就是她和那个虫王的初见。
就在那个夜晚,她遇见了自己一生的梦魇。
只可惜当时的沈清清还太年轻,太不知好歹。
她以为自己处在人生的最低谷,她以为自己受到了无数的折磨和困苦,面前就是把她从泥沼里拉出去的绳索,她把魔鬼当成了天使。
沈清清根本不知道,她自以为的悲惨人生,已经是将士们用血肉筑成防线阻挡在外,用生命过滤掉无数灾难的结果。
虫族也好,异能也好,这些家国大事都离她太远了,隔着偌大的星网,她什么都触摸不到。
帝国固然有诸多弊病,但相较于外星系而言,的确算得上是“象牙塔”了。
只可惜彼时的沈清清,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
“我、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沈清清哭着说,“你带我走吧,不论去哪里,我再也不要留在这了!”
他很惊讶。
上下打量了沈清清一番,然后俯下身来,好奇地盯着她看“你确定吗?”
沈清清重重地点头,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陌生男性的手,固执地拽住这根“拯救她”的绳索,丝毫不知前方是怎样的无底深渊。
她自己把自己推向了地狱。
沈清清极端的恨意和绝望,让对精神力分外敏感的虫王留意到了,当时的虫王正好在那颗星球附近,便索性划开空间裂缝,去看看那美味的负面情绪来源于何处。
大战的尾声,双方都早已力竭,血王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第一星系的偏僻乡下,帝星那边是难以察觉的。
血王来得悄无声息,但和每一次虫族到来都意味着生灵涂炭的历史相比,祂造成的损失简直小得堪称奇迹。
死了一个男人,消失了一个女人。
仅此而已。
……
“是我太天真了。”沈清清失魂落魄地喃喃着,“是我井底之蛙,我太自以为是了……”
她的目光何其狭隘,竟然误把恶魔当成了自己的救赎。
她以为在第一星系的生活是地狱,殊不知真正的地狱还在前方等她。
“我变成了他的所有物。”她说,“我变成了他的玩具。”
但是现在的沈清清,已经连恨意都没力气去感知了。
她只想寻求一个解脱。
二十年的幽禁,二十年的孤寂,连生命都无法自主。
她怎么就还没有疯呢?
“多可笑啊。”沈清清又哭又笑,“他说他想和我结合,他说想让我诞下他的后代,他说他爱我——”
“我只想让他杀了我。”
两个种族之间的沟壑,比天堑还要宽。
他们无法理解彼此,于是爱也变成了淬毒的刃,只会让弱势的那一方感到恐慌。
……
云柚搂着她,温柔而安静地听着沈清清的哭诉。
所以,人类绝不能处于弱势的那一方啊。
虫族到底是血里都浸透了野性的生物,和祂们的结合,会让弱势的人更加痛苦。
沈清清颠三倒四地说着在这里不见天日的生活,她被幽禁,与虫王结合,甚至险些被改造了身体,她有了恶魔的孩子,孩子抽空了她一半的生机,而她连见都见不到……
她的人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灰暗。
过往如此,如今亦然。
“清清。”云柚轻柔地拭去她的泪水,对她微笑,“告诉我,你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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