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陌上桑(九)
大喜之日,礼未成。
他又穿上戎装,与他的故都和新婚妻子辞别。千万情意道不尽,欲言又止,他徘徊踌躇,看着眼前为他披甲的他的妻,终是伸出因日日练武而生了厚茧的手抚过她如玉的脸。
待无战事四海升平,再换青衫扣门而归,与卿补上三拜礼,长相守,不分离。
逐兵伐道,一腔热血平狼烟,策天地之无恙,寥寥寂寞封疆。
军帐内玉霄岫洞悉着局势,运筹帷幄,感受黄沙滚烫。
敌军两月前夏末便在城门外不远处安营,却迟迟没有开战,听闻期间换了主将,如今领战的是他从未听过的名字,铁答丹王庭新的左贤王——阿布日达。
那人像是在戏弄守边将士,几度欲攻未战,在众人稍作松懈后便连夜猛攻,如此攻势下幸得城门史死守侥胜。
驿官八百里加急,将折子直接带到海清侯府,圣上信他可再为将,当即点兵命他出征。
如今重回这荒蛮地,只觉亲切。
大昰朝的边境城有一很符合它的名字,叫沙西港。
此处起过兵祸,信燕朱晟四国乱时,作过信国王都,也曾在女君的治理下物阜民丰,与今卓城同为繁华乡。
信国遭朱王朝毁盟灭国后,王室李姓被俘入新驭城充为官奴,几经波折转入文太傅府,朝夕相对,后随之前往今卓定居,此为李、文两氏祖上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数百年过,今卓仍为旧时景,沙西港却兵连祸接,苍生涂炭。
号角声连连,玉霄岫站在城墙上,神色平静地看着远处的马上敌将,头盔下是那张使他无数次梦回惊醒的熟悉面庞。
此战,他必要一雪前耻。
“放箭!”
良月末,两军开战。
仲冬中旬,捷报。
腊月初,二攻城,火烧营帐,玉霄岫失踪。
第三日,寻回染血衣物,立衣冠冢。
哀兵必胜,挑起大梁绝处逢生的,是一横空出世的寒门子弟。从小卒到百户千夫长,越旅帅至偏将,隶海清侯麾下,掌轻车突骑,常年驻守沙西港,后为前将军,剑指铁答丹王庭。
又四日,退敌。
他们都说,玉大将军死在了边关,葬在了黄沙下。
空挑剑,长诀别,甲胄定兴亡,挽歌绝唱。行军过野,胜者登庙堂,举目间未见我儿郎。
天子犒赏三军,册骠骑将军,授封金印紫绶,位同三公。
宗将军衣锦荣归,第一步便是参敏顺侯二十余条罪状,位于首位的便是恶紫夺朱,残害忠良。
墙倒众人推,显赫一时的敏顺侯府满门抄家下狱,文昭仪被囚禁殿内不得出。
濮阳离将暖玉棋掷入蛊中,神色冰冷道:“废棋。”
他面前站着的是世家现在争相邀约的宗将军,不见喜色,满是悲恸。
“当真没找到海清侯?”
宗源苦笑摇头,他又何尝不想找回将军。
十年苦读,永元二年他心怀期许进京赶考,求路无门,三年春试答卷被压,缺衣少食下为了粮米,一介书生入了军营,处处碰壁。是将军偶然见他受欺,便将他纳进入云军,亲自教习他武功,此恩难以回报。
后来他得陛下赏识,做了天子暗桩,一步步攀上,只待声名鹊起日,均衡世家寒门。
圣上心思颇重,用人计划瞒着将军,甚至出征时将军仍不知他宗源已为陛下心腹。还兴冲冲地对他说,此战让他做前锋,扬威名后引荐于陛下。
将军对他的挚友与部下皆是推心置腹,至真至切。
可这般的将军,却消失在了那场大火中。
火烧营帐,不知纵火者是敌军细作还是我方叛徒。那崖边染血衣物旁尽是死去的铁答丹装扮的士兵,但他们脚腕上无图腾,貌若中原人。
无论背后主谋究竟是谁,他都顺着陛下的意,在参敏顺侯的奏折上添了残害忠良。
“陛下……莫要寒了将军的心。”
宗源看着濮阳离,最终说了这样的话。他相信陛下不至于心狠到以将军为饵,但他怕圣上查出幕后主使却选择包庇。
兴许眼前人早知,又兴许他纵容。
海清侯府白幡高挂,黄纸漫天,风呜呼如山灵怨语,上楼阙别了诺言,哭号下隽遗恨留生者心田,空灵柩纸钱铺堂间。
春草明年绿,归者冬不还,鎏金烛盏簇簇灼人眼,咿呀唱罢深闺叹。
薛观筃手拂过棺木,神色静如深潭水,不见波澜,旁人当她太过伤怀以至魂不守舍,却不知这悲痛绝望越发使她头脑清醒。
置灵堂办葬礼,玉霄岫的衣物却埋在边关,说他真的死去,尸身却寻不得,说他安然无恙,但万丈高崖难以存活。
无论他现在是死是活,这定在明面上的,必是将敏顺侯府压到尘埃,没有退路的一步死棋。
至少在局势未明朗前,他只能死。
风雨欲来,兴许不日就要轮到她国公府。
那年檀难寺内,露垂霜落,日月避云,门扉绕春藤,泼墨点青苔。
炉香淡淡,她注愿摇签筒,求天公开眼,求入朝议政,求盛世太平。
她的佛为她滑落一支姻缘签,十里桃花升平路,她不信风花雪月,世间懂她宏愿,容她越过男儿抒己言的又有几个。
于是她将竹签折成两截,觉得她的佛没有懂她的意思。
可后来薛玉两家结缘,鸿雁传书,她遇到了那个知己。她敬他戎马威风,她知他会为她抵抗万千流言,她信纵然嫁予他也会有官拜九卿的那一天。
现在想来,她真是天真无度。
子女上为父母,臣子上为天子,层层饶饶不知谁是秋蝉为饵,谁是螳螂在前,谁是黄雀伺动,普天之下王土,皆为帝王掌上棋。
玉霄岫是,她亦然。
她的天子竟在几年间成长的如此飞快,鹿死谁手,还未定局,他的下一步,会走哪儿呢?
宗源随濮阳离前往海清侯府吊唁,提灯见佳音,满天星辰照卿身,闺中孀妇竟是旧日年少轻狂生。
帝王忽然出声道:“怎么,薛小姐竟也是你的故人?”
“一面之缘。”
初见那日,春光正好。他扯着有些单薄的旧衫缩在茶楼角落,以水代餐充饥。
堂中一群人在那引经据典,少年面容姣好,新袄带珠瑜,说着“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说着“户之片瓦,俱入官门”。
他暗地嗤笑,想着果真豪奢子弟,吃饱了饭才有闲心想这些,空说大话,到底照不进那穷苦人家。便想离开此处,回他的破旧屋继续读圣贤书。
步至楼门,被伙计拦下,扣不出那三两铜币,他道何时楼内茶水也要收银,争执间忽听得少年又说了些策论,金针见血,还算有些成效。
那少年为世家公子,却懂相互制衡,一时间他看着他失了神,想了许多,待回神之际少年已站在他面前。
“宗大才子,我知道你也羡慕你。将来大厦栋梁中必有你一人。”
宗源无比窘迫,恍惚间听少年好像又朝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塞了他些银两后便挥手道别了。
他说:“读书人多傲骨,你莫要觉着我予你金银是羞辱。”
“士族中亦有爱才好士之人,望你能寻得门路。”
他猜想着簪缨世族中这般年纪的少年应是谁家子弟,于是隔月提笔递拜帖于敏顺侯府,反被门童羞辱一番,让他金银开路。
大雪落,寻不得避身处。
何其悲,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后来他弃文从武,仍把少年那赠银恩记上心。如今重见她,心怯怎敢认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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