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美人图(二)
春香似脂粉,三千鸦杀寂静声。欲执子手话白头,朝朝暮暮两相见,却不敌,波谲云诡,深宫几度秋。
没了至亲至疏夫妻,次年的冬天,又少了清冷月色旖旎。缪洛城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那宛若死寂红坟的壁垒中,要再葬一个亡魂。
若说先皇后的“守贞奔逝”是动京城齐哭同悲,废皇子的“冒犯嫡母”、“觊觎天子皇权”是内外皆唾弃其为人,那琅嬛阁美人的离开,便是仅有一人知晓。
琅嬛,神话中天帝藏书的地方,拟此名,建高台,当朝的晟帝在其间,囚了位临江仙。
临江仙用于词曲牌为引,多咏颂水仙花,故名。
旧史可寻,水仙初入中原时,百姓不知其地下茎有毒,先饥荒年,分而食,毒杀百人。
花如栀子,叶葱郁,素而雅,普而露华,超尘脱俗,语意赞于妇女德行。
危险,却又空幽。
以水仙喻琅嬛阁的那位,再合适不过。
绿裙,青带,美人立高台。
晟帝早些年为登皇位,熟谙权术、韬光养晦、步步为营、众望所归,十六字道尽他二十余年筹谋。
成帝路,步步染血。
如今的晟帝,收敛一身暴戾,踩着似血染的红绸,怀着蚀骨相思,带着旁人窥不到的情深与薄幸,拥上水中明月,天上水仙。
空荡荡的怀抱,唯有风声呼啸。
又是他的梦幻泡影。
似乎她的出现与离开,不过是他于压抑下的又一次疯魔。
天上的明月光站着地上的孤影人,影子是孤单的,人亦是。
孤家寡人,方今之时,他才真正悟到。晟帝久久不语,同样的,也不知还能语与何人言。
帝王家谈情爱总是奢望,他与发妻皇后并肩同行的那数年,他明白了“权”字会斩断所有风花雪月,而在琅嬛阁的美人身上,他又学到一个字——命。
他和她的命数,要追溯到很早。
四家分韫争城池时,他的先祖,是晟国掌权人的旁支,同姓南,背主成立了燕国。
后来的天下主,却是朱王朝陆氏。
陆主有意征战,燕国为求庇护,再次归顺晟国。自此,他这一支旁系,因着背主的不齿过往,被死死贬低在了烛雨族南氏的淤泥深处。
他为小王君南佛的那些年,常被人讽作“燕俘”。燕俘,便是在说,他的出身注定只能为人臣。
就连他父王纵有翻手朝堂的能力,也甘心位于一人之下,守着忠君道。更为他取名“佛”,不是喻作那至尊的佛陀,而是辅助恭卑之意。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偏偏想在那一潭死水的腐朽王室,做一颗不安于现状的石子。
小王君七岁言利弊,十三岁议国事,十四岁任军机处,十七岁娶圣女,二十岁加封一品侯,改名为“赑”,二十一岁造反,时年登基。
二十四岁以晟王之威名攻入朱国都城,浑洪赑怒,悬流有巨响,动荡朝堂,我当为帝,一统天下。
他,南赑,即为晟帝。
灭了朱国的晟帝,与她隔着国恨家仇,和不知多少年的清浅时光。那日肃杀,乍见之欢如嫩芽显春桃,有风动,吹乱他的心湖静波。
水仙恋影,追逐着海上浮萍。
是爱吗?
绝非。
甚至谈不上喜欢。
他的后宅有许多女人,端庄、温婉、娇俏……数不胜数的乱世花朵,被他冠以权利枷锁。多宠而不爱,因她们的背后,总要牵扯出滔天势,弥天谎。
是故攻入朱国亡都帝宫的晟帝,虽在那蔷薇花丛掩映下,窥见了好似非尘世中人的神女,但片刻惊艳后,当即起了杀心。
他先入为主认她是前朝妃子,看她的第一眼,生了占有之欲,那是应捧在掌心日日浇灌的存在,会长成他的执念,成为他放不下的心病。
留下她,有朝一日,他绝对会沉沦。
可他不能做昏君。
于是他悄然拔出剑刃,欲将萌芽的感情扼杀于此,却对上了她冷酷到无情绪的一双眼。
“你杀不死我。”
她向他身后的晟王军看去,忽而抿唇轻笑。
“甚至,只有你……”
“能感知我的存在。”
所以皇上,请丢弃掉你的兵甲,莫做旁人眼中的疯子。
除了初见时说的那几句话,她再未开过口。
他去哪,她便跟到哪。他为她建琅嬛阁,绫罗绸缎,霞绡雾縠尽数送往之,世人不解,以为是私库藏珍,却不知是为讨一人欢心。
那是高岭之花,无法触及,恍若遥不可及,唯有远观赏誉。
帝王嗜悦,但见琅嬛阁。
晟帝自认虚伪淡漠,更是不配称专情,于她,是一种寄情。
他是世间最尊贵的存在,手可摘星辰,留下她,就像是破入虚空,抓住了神话里的隐秘。将她当作寻常后妃,是辱也有宠,无人能越过他凌驾于苍生之上。
这是一种自负,也是天子之气。
在感情上,南赑不是一个好夫君,但于江山,晟帝是个好君王。
结束山河分裂,于千秋霸业中,巩固疆域,天地为枕,许□□,整治贪官污吏,强盛国都,纵有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也皆是为民。
他曾于琅嬛阁中笑对美人说“孤所求,诸都握于掌心矣”。
去年小暑,温风至,晟帝三十岁初,杀皇后,而今三十又一,失神女。
美人立高台,不见美人低眉哀。
晟帝忽然想到皇后白绫自缢的那天,他饮了许多的酒,唏嘘过往,泪湿沾巾,而她漠然静坐在他身侧,如他碰不到她那般,她也触不到他,更无法颠覆乾坤。
她就似一阵风,只偶尔翻动一书页。
就那样,她垂眸阅古籍,也不回他的话,初见后的六年间,她从未回应过他一句,从来都是他说,她听,像是陪伴。
他说从前蛰伏,说谋逆不易,说定山河艰苦,说守王朝重难……
他说着人,说着物,说着事。
他说了许多,唯独没有说他,但一字一句间,皆可见他影。
他说着话,看着她,乌发木簪,水光潋滟,渐渐的,他眼中只有她。
晟帝心中能排得上号的女人不多。
逝世的皇后司繁幼算一个,承载着他的少年懵懂意气,权利相杀博弈,她象征他的往昔。而眼中的美人曾经也是一个,现在,越过所有人,在这一瞬间,成为唯一。
何其薄情,何其寡意?
在他达成同谋,逼杀发妻的那一天,私心里,定下了和另一个女人的今后。
何其情深,何其意重?
不问她过往来路,不顾人鬼两别,奉她为神女,视她为伴者。
晟帝轻启唇,忽觉自己笨嘴拙舌,道不出一句情话,只得一遍遍唤她名字。
——阿音。
音者,声也。
她久不言,更是从未说过名讳,南赑以此为名赠她,是为天恩。
一唤六年,一伴六年。
晟帝半醉间,看美人起身垂首,唇边有笑,眸中,却带着些许悲悯。
她第二次与他说话,言语如蛇缠绕,束住他的呼吸。
声者,歌也。
他这名赠的好,衬她。
善歌,不就是为“音”嘛。
“皇上今日点的《骨里香》,唱的真好,唱的真像。”
是“像”,而非“是”,她为何知?因她本为戏后人。
“六年前皇上为入主朱国国都,斩杀数万民众,那守城的将领……”
“是我儿江无悔。”
江无悔,母贞荣夫人莫氏,朱国末,帝王弃城,唯其守国门,晟军攻,而胜,当绞杀。
晟帝和阿音,从一开始,就错了。
相遇是命,相误是命,道国恨家仇,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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