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美人图(九)
昨日死,今日生,伊人已唱别君赋,君何故不辞行?山河之广,天下之大,无人曾爱他,遂长别故里,不问归期,只顾远走。
悄悄又一年,朱王朝末主陆温流登基,怀揣着力挽狂澜救世之念,又宠信奸臣偏安一隅地过了匆匆六载。
平乐六年春初,戎车百余乘攻关,兵临城下。
昔日的“燕俘”,他年的小王君南佛,今朝的晟王南赑,此一人,斩断了“朱”字锦旗,彻底结束了陆主治世的一百二十六年王朝光景。
朱王朝的腐木积攒了百年,人人恋着当初四国争霸时陆氏荣盛的辉煌,又傲于武宗创业垂统、熠帝平章程、孝帝功均天地、明帝仁政、元帝气吞山河,世人惯用帝王在位时的年号相称之,以显忆恩泽,却忘了先人终是先人,既已逝,谈何策国?
后代的君王守不了王座,仁爱难治乱世,沉湎酒色歌舞,流风遗烈必迎绝境。
不顾王朝形势,以为只要大铸兵器便能抗敌的末主引得民怨沸腾,其宠臣赴边关,仿成乐帝之举,以百姓为盾,亲献死城两座,世以为君王弃百姓,遂地方乱,江山不聚。
被逼得逃亡的末主终明白此生步步错,亲者离,仇者歌,他所钟爱的臣子回报给他的,回报给这个王朝的,是支离破碎的政权,是覆灭的国都。
亡国之君望着波光粼粼的西灵海,忆起武宗遗言,心忧而释然,携传国玉玺一跃而下。
“朕已两鬓斑白,双眼昏花,此生糊涂事桩桩件件,今时醒悟为吾后人书此言。”
“陆氏之起,是因韫朝不仁,朕生逢时,甘覆皇权,故而揭竿为旗,自封‘朱印王’。所谓朱印,不过君王玉玺红章,朕图权握利之心尽显面尔。”
“今人只知四国之争,未闻前尘事,若深究,朕之罪大矣。昔与厉仁兄,南贤弟共谋事,吾愧焉,陷厉兄命丧,南贤弟赠吾‘无情草’‘舍予花’意决裂,诚然为君者难有知心友。”
“我二人共同行军邬东与韫朝军奋战,幸胜,然江山不容二主,致使旧友争位。一方朱印王,一方神武王,龙虎斗,无人求败,为此所行诡计不在二三,如今想来徒留唏嘘。”
“一月吾以邯烟为都城建朱国,神武王军部下背主,李氏插‘信’字旗于沙西港;四月南氏起内乱,旁支分走神武王势力无数,于雏库建立燕国;遂神武王再无力与吾相争,只得屈居缪洛成晟国。”
“天下未一统,三国却愿以吾国为尊,年年供奉,共享百年和平。”
“朕言至于此,不是想彰显国威,而是要告诫吾之后人,毋因旧日辉煌而傲睨苍生万物。国之大,细想不过十城,若和必不战,若战必不歇,后世之君应永记此理。”
“信燕晟三国本为一源,虽曰四国,归根结底仅是我陆氏与南氏的纷争,天下久分必合,恐有一日三国同心,朱王朝无有还手之力。”
“难有王朝长存,只愿陆氏子孙,永不为亡国奴,纵山河破碎,也不损风骨。”
武宗早年骁勇善战,后生性多疑,甚至病重时下了令妃嫔殉葬的旨意,不见当年援救邯烟城百姓的善心。在他晚年,与妻离心,又疑皇家血脉,宫中隐有传言说帝患了疯病,少有清醒日。
但就是这样的开国之君,在急火攻心气绝身亡之时,仍颤颤巍巍地指向暗格,将早已写好的遗言向世人呈表。
“纵山河破碎,也不损风骨”,末主便是想起了这番话,才殉国而去。急风高浪拥藏了这承载着无数责任与罪孽的少年郎,风不停,浪不静,涛涛江河终至尸骨无存。
晟王南赑为晟帝,帝王千秋霸业,一朝成。
与圣女旧年恩,共享山河,相爱且相互提防,渐行渐远。二人有一子,名唤共稚,小字稚奴,掌权仅一月,失踪。
当权者无,丞相代政,不日登基为帝,立梵朝。
江沛在同德四年消失于世人眼中,无人知其去路,他在红尘游荡了数年,亲历三朝更迭,踏千山,走万水,心甚孤。
百般周折终于寻得一线生机,他得知莫善歌的魂魄仍存于世的那刻,欣喜不由涌上心头。他不知她为何未入轮回,只知这次,他再不会放她走。
龙气养魂,是故美人留琅嬛阁六年,未想晟帝无情,以天子血镇魂于寺中。
岁已至暮年,貌不似年少的沛玄子长跪符开古寺,说着“我来迎回她”,其中又藏着多少旁人未明的情意。
老住持欲言又止,玄子风师深孚众望,饶是在皇家也是受人恭敬的尊者,他有什么理由去阻止沛玄子迎回美人呢?说这是晟帝下的死令吗?小皇帝失踪,王朝都已翻篇十多年了,也就看不清形势的人还做着复国的春秋大梦,既晟朝已不存,那符开古寺为何还要守着前朝的旨?
霎时间,老住持也不知这么些年的坚持有何意义,兴许是不想亡魂重塑肉躯影响国运,兴许是非我族异类必驱……但她原本不就是人吗?死而复生虽为世间志异,但比这更玄秘的事物亦有,人外有灵,才为苍生。
老住持退开一步,躬身为江沛指明方向,助他跨过近四十年的心中魔障。
“先生当初若有今日之悟,也不至于愧心数载。”
当朝仙风道骨圣贤之姿的沛玄子,冷言又薄情地吐出这样一句话。可笑这符开古寺空享清誉,多少人仰其高洁,却从不知古寺之下村庄之居,曾以孤女为贡品沉塘献海妖,又贪恋鲛人泪化珍珠,遂多般罪恶横生。
江沛当年吞噬鲛人珠,因此继承了半人半妖的鲛人记忆,今日得见老住持,方知鲛人幼体时常见到的那位愁眉不展的教书先生是谁。可叹仇人日日相对,不知恨反倒是认贼作父。
虚假又伪善,最适合形容眼前仿佛光风霁月的老者。江沛弃下木鱼缓缓起身,对着神色微愠的老住持平和一笑,他与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类人。装的再像,也无法释然旧日所为,都是壁上观,何作有情人。
一行人向着山中行去,浮云卷,日辉显云端,谁家郎君如玉,恰似雨中孤山,道是凡尘不应见,画中才有颜。此间鸟啼惊山,处处有风言,苍生皆躁,唯君独静,慈悲隐显圣光,可称岁月静好。
一身红袈裟,三千青丝发,澄澈明眸,木石之心,初雪般清透隽美的人浅笑着站在石阶前,微弯腰弓,双手合十见拜。阿难松开攥着老住持衣襟的手,匆忙回礼,称他为——小师叔。
带发修行的僧人,符开古寺守着的第二个秘密,赫然出现在此处。
沛玄子状似恭敬,实则倨傲地将右手比至眉心,指尖划过肌肤,显露出深深痕迹。指为刀,愿褪肉身还于父母,徒留魂灵寄身天地;痕为天之目,开慧根,观世,仰八方鬼神。是为烛雨族朝拜礼。
“臣,风师沛,携我主意,问君王安。”
谁能想到失踪的小皇帝明目张胆地躲在了都城中,被庇护在天子脚下,当朝掌权的帝王宁受千夫所指,顶着弑主谋逆的骂名,也不愿他再权利枷锁困身,忧思重重。
温润的郎君未因沛玄子的话有所触动,更没有回他相应的礼节,只轻启嫣红霜唇,字如珠,清亮中杂含温度,似有蛊惑人心之妙。
“小僧少阑,谢过施主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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