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药（九）

我该如何看你？

        应萤从与她相见的十八岁想到现在也未想明白，应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侵略者的后代。她的一片赤诚是不假，但每每与伊莱相处之后，她单独一人之时，她总会想起十五岁那年走过的战后废墟。

        以好战扬名的纳可兰帝国，将来真的不会再继续实施远征计划吗？那已手握卡那卡家族实权的伊莱小姐，是否会晋升为她最不齿的侵略者？

        应萤想不明白，更不敢再想。

        她自欺欺人地与伊莱相处了一年又一年，宛若至交好友，但今天，终于是要分别。两个人都明白这一离开意味着什么，但她们各有各的道，只能力所能及地去求一个各自圆满的结局。

        这就足够了。

        回忆已是最美好的回忆，停在这一刻，就够了。

        “应萤，我希望你可以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第一次见面开始，伊莱就从未正式地称呼过她，她总是甜甜腻腻地叫她“萤萤”，语调像是在撒娇。

        但在离别的今天，她如此郑重地唤她，并为她送出了她最纯真的祝愿。

        今时一别，来年尤可成追忆，各自珍重。

        目送伊莱离开后，应萤便要动身将难春送到沈应知家中，然后就是前往皇家歌剧院，去见那位点名要她教习的兰斯少爷。

        因为要活着，所以没有人能够免俗，她也不例外。这么想想，她其实与柯一方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她比他多了一点什么。

        多了什么呢？

        无非是那只能自苦的亡国恨。

        应萤摇了摇头，驱散了她脑海中的想法。现如今，连她也开始动摇了吗？

        沈家的门槛极高，如果不抬高脚是不容易迈进去的。在古时候，门槛象征着主人的身份地位，越高的门槛，便有越尊贵的主人。朝晖的沈家如此，纳可兰的沈家亦如此，是帝国给了沈应知这份尊荣，即使他不想，也只能应是。

        “世伯今日气色不错。”

        “兴许是认了命后，便不再病了。”他笑叹，语气中是对自己的嘲讽。

        应萤推着轮椅随沈应知一同站在院中，清风卷乱了她的秀发，也将她不知名的愁绪吹到远方，往日那双清清冷冷的眸子此时更是淡漠。她冷眼看着世间的人们挣扎，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入眼。

        “朝晖拿什么光复荣耀呢？”

        “我至今也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持续了半月的夏七月千里朝圣路，沈应知从纳可兰的臣民身上看到了超乎寻常的信仰之力，那是无言的宗教崇拜。

        坚毅狂热的生命之都，没有神的悲悯，只有征服与蛊惑。不同的声音为各自的利益而战，但最终，他们都会匍匐在神庙之下，乞求这个国家的长盛不衰。

        纳可兰是孤独的，因为外界没有人会理解他们近乎非理性的崇信钦仰，但生于此的每一个人都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身体连同灵魂，一并献给他们伟大的帝国。

        长鸣的古钟是神的低吟，众生的苦难于此消散，纳可兰的一切，将永垂不朽。

        沈应知沿路从街边走过，他看着一个个朝圣的信徒，没有哪一次比现在更明白，朝晖是真的败了。

        朝晖曾有着与纳可兰如出一辙的信仰，却没有与之匹敌的凝聚力。他为之奋斗的国家早在八年前就已失败，属于朝晖的时代已然终结。纳可兰征服了朝晖，兴许千百年后朝晖会再次燃起希望的火种，但绝对不会是现在。

        现在的纳可兰文明，是肉眼可见的强大。

        那天之后，沈应知忽然感觉自己卸下了长久以来为之痛苦的重担。

        他曾与朝晖一起走过一段光辉的岁月，最后却走散了。

        云兴霞蔚多般艳丽，应萤与她寂寞孤独的影儿相伴走过花团锦簇的长廊，她身后紧随的，是永远与她同路的应颂。

        而长廊的拐角走过来了伴着天光的少年郎，他眉眼间流露出侵略性和野劲儿，光是往那一站就能威慑对方，不愧是被政界赞誉的执行力超强的外交官。

        两方人擦肩而过，谁都没有开口打招呼。

        应萤在尽头处忽然转头看他背影，而那人也恰好回首与她对视，万丈光芒模糊了她的眉眼，使对方愈发看的不真切。最后，还是他先一步转身而去。

        都是一家院子长大的，谁能不认识谁？然而应萤最终也并未唤他姓名，只是带着应颂沿着她的来时路再次离开。

        沈沉翘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但他自以为是的理智早在与她决裂之时，便已成为他每次午夜梦回间的叹息，就连最简单的唤她姓名，也不过是他痴心妄想的昨日美梦。

        他不仅与家中政见不和，同样也与应萤的意见相左。她迟迟忘不了朝晖的恨，而他吃不下粗茶淡饭，未曾见过世间疾苦，只想更好地活下去。

        所以他坦然接受了纳可兰的邀约，成为帝国的一把利剑。

        他错了吗？

        八年来一直有人说他错了，父亲如此，应萤也如此。

        可他真的错了吗？

        放在眼前的富贵就像潘多拉魔盒，他释放出了灾祸之源，但这灾祸只朝向了他，被父亲赶出家门，被青梅误解。他确实是忘却了从小信仰的文明，被定义为朝晖的背叛者，可他同时也是纳可兰新的启明星。

        所以，他没错。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君子忘仇实属大度，但如果这仇是国恨家仇呢？

        应萤自认不是君子，可她同样也不能为朝晖的陨落改变什么。她能做的，只是记住这份仇恨与耻辱。

        离皇家歌剧院越来越近，应萤不由想到了一段被压在记忆角落的过往。在同样的地点，她与兰斯的初见。

        那确实是一个毒舌的人。

        他说——

        “应萤小姐享受着纳可兰最好的资源，却怨着给予你一切的人。”

        “这岂不算是，白眼狼吗？”

        失去了双亲的少女满怀恨意地攥着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抬眸却看到他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恶意与逗弄。

        他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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