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选官
燕绥虽然不像长兄那样一心扑在政事上,但也不是荒废朝政的昏君。
今岁江州洪灾景州干旱,百姓受苦他亦不安,几夜失眠后又赶上京城倒春寒降雨,因此患上风寒。
病着的两天不用上朝,燕绥勉强看了几篇要紧的文书。徐嘉式的奏折确实送到了御书房案桌上,不过燕绥听说他回京先去了太庙便没拆开,只看了封壳上的名字就扔在一边。
燕绥面上神情肃穆,心里骂起来——
徐嘉式可算得是无耻至极了。
昨夜做什么,旁人不知道,他是上了年纪记不清么?还是觉得这样能够羞辱皇帝?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捉奸也得成双,大不了撕破脸皮谁也别做人。
吃嫩草的老牛都不害臊,受害者还怕什么?
姓徐的话里话外责怪皇帝不知他负伤,谁让他昨夜动粗时连上衣都未褪。
还有心力在床上使,能伤得多严重?
羞愤交加,燕绥涨红了脸,捏紧了拳头想冲下丹陛拽着姓徐的领口往他脸上砸。
徐嘉式目光直视,将高坐龙椅者的羞赧与愤怒尽收眼底,全无为臣应有的谦卑和顺服,倒像是猛兽看着反抗的猎物,进餐前欣赏表演——
越是挣扎,越是可口。
燕绥冷静下来,论动手,十个他也打不过徐嘉式。
“摄政王赈灾辛苦了。朕准你十日假期,若是不够就半月。所需药材或太医,只管向太医院索取。”
徐嘉式云淡风轻道:“臣不是头一次负伤,自己晓得如何养伤疗愈,比太医更能对症。太医院不济事,连风寒都久治不愈,还不如臣自己动手……陛下是清楚的。”
燕绥紧攥扶手没接他话,对薛槐道:“吏部考核维持原期,考场就设在议政殿之左的文渊阁。考前吏部先拟出各衙门空缺职位清单,届时朕做主考,当堂择选出各人官位。”
薛槐低头:“陛下英明,臣遵旨。”
燕绥又看向吴王:“皇伯,届时你带永安王进宫,同样考题让他在御书房作答,也交一份答卷,你单独监考。”
“老臣……”吴王苦着脸摇头。
燕绥殷切恳求:“皇伯。”
吴王抬眼迎上龙椅上少年皇帝忧郁艰难的目光,咬了咬牙终于应下:“老臣遵旨。”
·
四月初五定下皇帝主考吏部选官之事,四月八日今科进士齐聚文渊阁。
除了节假休沐之日,皇帝与百官共商国是都在议政殿。
议政殿之左为藏书储卷的文渊阁,也是历代太傅为皇子王孙授课的学堂。其右为训武堂,为腾骧四卫中守护皇城的腾骧右卫交班换岗之处。
高宗只燕绪燕绥二子,燕绪只燕植一子且顽劣厌学,燕绥未婚无子,这文渊阁近几年来便只做藏书之用,少人踏足。赶在四月八日前彻底打扫过一遍,乍一进去燕绥还是让灰尘呛出几声咳嗽。
燕绥高居上位,压制着咳嗽保持威严,隔着珠帘看吏部官员向分八行七列跪坐的进士们分发试卷。
为进士选官赋职以往都是在吏部衙门里进行,改由皇帝主考,以文渊阁为考场,在陈国还是燕绥头一回。
吏部试讲究考察进士们“身、言、书、判”,以求优中择优使能人各安其职。
燕绥亲自掌眼,倒不是他有心改革制度,为知人善用而标新立异。面前这五十六位进士是从各州历经数次考试层层遴选出的人才,个个都是才能拔群之人,放到什么官位上都能很快上手适应。
燕绥想替燕植从中选一个好太傅,不仅要才智超群,更要紧是人品贵重,能够循循善诱引导顽童向善。
做皇帝不是件容易事。
燕植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游手好闲。
考试时间过去半个时辰,吴王从后面御书房走出来到燕绥身边,抬袖擦脸。
老王爷还没说话,燕绥先看见他花白鬓发突兀的黑了一块,接着闻到浓郁的墨香。
“这么快就写完——净芸用墨水泼您?实在不像话!”燕绥拧紧眉头,“朕必须好好教训他了!”
吴王摆手:“打不得,越打越生反骨。”
燕绥心下一沉,确实不能打。仁宗皇帝就剩下这么一个独苗,嫡长之嫡长,他有什么资格教训。
“半大小子都是这么胡闹,也不独他出格。”吴王袖手扫了一眼底下作答应考的进士们,“倒也不是诚心戏弄我,是嫌考试无趣,抛着砚台玩不小心脱手。我让他面壁,倒也没跟我顶嘴。”
吴王压着音量叹息:“但愿今日能挑出个好太傅吧。我一把年纪的人了,经不起再折腾。陛下,答应臣一件事吧。”
燕绥抿唇:“皇伯请说。”
“臣老了,获封吴王却一生未曾就藩。下月臣想回吴州养老。”
“怎么突然想起来……可是朕何处怠慢皇伯?”
“非也非也。”吴王双手拢在袖中,微眯起眼,“陛下做得很好。臣就是想闲淡于吴州山水之间,避避暑散散心,逢年过节也还是回京的。”
燕绥垂眼:“皇伯举家都要离京么?”
“崔家要娶新妇了,燕纺为人婆母有的忙。燕维和燕纶挂着公务,当然也不能擅离职守。臣与王妃去吴州就是了,孙儿们也不带上。”吴王和蔼地笑着,“陛下放心。”
“放心”二字格外咬得清晰。
燕绥抬头与之对视:“伯父,朕不是那个意思。”
“臣明白。”吴王拍拍皇帝肩头,“臣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散心而已。臣的话还没说完……”
说话间,跳跃松快的脚步声传来。
燕绥与吴王同时望去,殿下考生亦有人抬头,见锦衣玉带的燕植周身墨痕,正腆着圆鼓鼓的小肚子大摇大摆背手巡考。
“这小兔崽子!”吴王吹胡子瞪眼。
燕绥皱着眉咳嗽一声,燕植嬉皮笑脸喊了声“皇叔”,转头主动对着墙壁站定:“出来面壁也是一样的嘛。”
燕绥无声叹气,吴王低声以只有他和皇帝能听见的音量道:“方才求陛下答应臣的事还没说完。”
“皇伯除了就藩,还有什么心愿?”
“就藩是本分,臣想求的是……”吴王余光瞥一眼不远处墙角歪来扭去的侄孙,“在京城,吴王府和永安王府紧挨着。离京就藩,吴州永州又相邻。臣实在受够了磋磨,想请陛下为永安王换个封地。”
燕绥闻言周身一凛,不自主握紧了拳头,随后又缓缓松开掌心按住座椅扶手:“皇伯说的是……永州吴州相邻……但皇伯不必担心,永安王不会就藩,再过几年,朕会——”
“陛下。”吴王正色着打断皇帝的话,眯缝眼透出精光,“臣应当就藩,永安王十五岁后也应当就藩,今日所挑选出的永安王太傅届时也会同行。永安王贪吃好玩,但忠顺良善,善加教导自然会成为君王良辅。今日择选太傅,事关重大,陛下知道该选什么人的,老臣先回王府更衣了。”
吴王离开文渊阁,所说之话还回荡在燕绥头脑中。
自古以来皇家亲情淡漠,燕绥生来丧母,也未感受过父爱。但听说靖国谢家历代帝后恩爱父慈子孝,很是羡慕。
燕绥的祖父太宗皇帝娶的是靖国公主,为其空置后宫,三子皆为公主所出。而这三子中,只有燕绥的父亲高宗皇帝没有妾室,另外两子中又以吴王妻妾最多,子子孙孙枝繁叶茂。
两年前,大乱初定之际,朝臣们大多推荐吴王为帝。原因之一便是其子嗣众多,不至于重蹈高宗覆辙。因徐嘉式力排众议,吴王又自称年迈,才将燕绥推上皇位。
吴王到底想不想当皇帝,燕绥不清楚。
他的话,能信多少,也不确定。
可是……燕绥抿唇,即使这个皇帝他做得并不愉快,还是希望吴王说的是真心话,希望皇伯是真的把自己当作侄子看待,希望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即使他为帝平庸,也给些私心,对他偏袒些。
燕绥垂眸出神,忽然听见一片嘈杂,抬眼望去,见燕植已从墙角挪到考场中央,扯起这张答卷撇嘴不屑:“写的还不如我呢”,又打翻那个进士砚台:“字好丑!”
在场进士们早都听过永安王的大名,哪敢还手反抗,只能是捂住试卷连连退避。
吏部的官员们作势阻拦,又怕伤着小王爷,故而畏手畏脚。
考场上一片混乱。
眼看着燕植向坐在首行的探花郎试卷下手,燕绥起身快步拉开珠帘直奔中堂:“住手!”
燕植吓了一跳,踩了个镇纸,踉跄几步一屁股坐上案桌,在探花郎文章上留下个圆滚滚的臀印。
燕植愣了愣,仰起包子脸对燕绥笑:“皇叔……我这就回去面壁思过……我回王府思过!不不不,还是去吴王爷爷那去,让他监督,认真反省重新做人!”
说着燕植撑着桌案翻身起来,墨水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拔腿就往外跑。
燕绥拽着衣领把小胖子揪回来:“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了?给朕站好!”
燕植缩着脖子装鹌鹑,扯住燕绥衣角求饶:“皇叔,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下次不敢了!”
“还想有下次?你可知这是什么考试?是为国选用重臣,为民指派官吏,为你聘请太傅的考试!给各位进士赔礼道歉!”
“才不给他们道歉!”燕植撇嘴叉腰,“他们都太差了,不配做我太傅。写的都是什么,还不如我呢,凭什么教我?”
满场进士垂头敢怒不敢言,唯有探花郎目不斜视默然看着小王爷。
“放肆!”燕绥气急扬起巴掌,可目光落在燕植脸上,五官中满是其父的影子,满腔愤怒瞬间毫无立场。
是啊,打不得。
他一个被先帝厌弃的皇子,有什么资格打仁宗心爱的嫡长子。
燕植在燕绥抬手同时闭眼,但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睁开一只眼见皇叔没有横眉怒视,心里一松,咧开嘴角转头便跑,却迎头撞上摄政王伟岸身躯。
这一撞抵得不轻,燕植往后弹了几步,好在燕绥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跑什么?选好太傅了?”徐嘉式看一眼自己腰间沾染的墨痕皱眉,再看燕绥,龙袍上亦是墨迹斑斑,“陛下,原来今日吏部考试,不考文章改考绘画了?还是泼墨山水画。”
燕绥本就身形瘦弱,接燕植一把差点让他撞翻,又被徐嘉式言语嘲讽,脸色难看。
姓徐的不是说养伤吗?才三天就又出来耀武扬威,大概根本没受伤,把欺君当涮嘴玩。
燕植一听见摄政王说话便蔫了,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缩在燕绥怀里,大气都不敢出。
“摄政王来得好巧啊。”燕绥揪着燕植耳朵把人提到身后,“想是手足同心,挂念永安王得紧,养伤中也不忘亲自来为净芸择选太傅。拳拳爱护之心,实在令朕这个皇叔自觉愧疚不称职。”
寥寥数语,是从皇帝牙缝里挤出的。在场的进士们,协考官吏们,以及随身伺候皇帝的内监都垂首噤声。
大家这时候才记起来,皇帝虽然比摄政王小十岁,辈份却更高。
虽说只是八竿子打不上的远房表亲,按理算起来皇帝所言确实不错。摄政王和永安王是同辈的,陛下是长辈。
但在摄政王面前端长辈派头,能得什么好处?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众人一个比一个埋头更深,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
徐嘉式面无表情,走近燕绥,俯身手掌抚过其龙袍,未干的墨汁在指端引导下形成扭曲的文字。
众人皆不敢仰视端详。
但燕绥知道他写了个“敛”字。
徐敛,字嘉式。
“陛下,还记得臣在养伤?托陛下洪福,臣已大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徐嘉式整理好龙袍衿带,收手背在身后,环视文渊阁,“陛下选好太傅了么?是哪一位才俊?”
目光所及之处满堂进士皆俯首不敢言,唯有探花郎身姿挺拔如松。
燕绥如救星天降般,在一瞬间记起探花郎姓名,攥住他胳膊往前一送:“朕选好了,就由卫央做永安王太傅!”
徐嘉式凝视燕绥,半点目光没分给卫央,缓缓扯出个笑:“是吗?陛下三思。探花需要相貌出众,可长得好看未必做得好太傅。若陛下以相貌择人,臣以为……”
徐嘉式探身贴近燕绥耳际低语:“探花郎亦不及陛下貌美。不如陛下亲自教导永安王。”
燕绥双手紧握成拳,喉头涌上甜腥,低声中满是近乎难抑的愤怒:“貌美……到底是给燕植选太傅,还是给你?”
徐嘉式:“陛下不是说了,臣与永安王手足兄弟,给永安王选太傅等同为臣择老师。不如陛下一同教导,也让臣长些见识。”
燕绥胸膛剧烈起伏,徐嘉式这样不要脸,实在是始料未及。
徐嘉式很满意小皇帝哑口无言的样子,后退一步,对众人朗声道:“既然有试卷污损,为表公允,吏部考试择期再行。”
目光落在卫央身上,徐嘉式道:“探花郎就不必再考了,直接赴任江州司马。”
众人皆俯首称是。
卫央直视徐嘉式良久,没有作声,看向燕绥才道:“请陛下示下。”
江州刚刚经受洪灾,荒凉贫苦。司马更是微末小官,卫央堂堂探花做江州司马实在屈才。
更何况,朝中少有向着自己的臣子,遑论敢当着摄政王唯皇帝之命是从者,燕绥自然想扶持卫央。不说品级多高,至少也要让他做京官。
燕绥刚要开口,徐嘉式又靠近低声道:“陛下想好,除了江州司马,再没有适合探花的官职了。”
意思是,要么做江州司马,要么便是庶人。
姓徐的只手遮天放肆至此!
目光对视,燕绥满眼怒火。
“陛下,探花郎在等你开口。”徐嘉式缓声道。
燕绥几乎将下唇咬烂。
但最终也只能点头:“就按摄政王说的办!”
徐嘉式勾唇,以口型无声对燕绥道:“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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