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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比试


说是狩猎,到底和以此为生的猎户不同,皇家更加重视仪式,获取猎物作为吉兆彩头。

        围场每一片草地和树林都是人工打理的,放养其中的禽兽也是人工养育的,并不太怕人,因此皇室总能满载而归。

        春蒐最初的意义旨在避免野兽怀孕产子,控制其数量以免损毁庄稼,皇家行猎归根结底目的在于展示重视农耕,毕竟民以食为天。

        已经是四月中旬,野兽们早已纵情匹配过,避免怀孕倒是一句空话。上天有好生之德,幼崽和怀孕哺乳的母兽是万万不可伤害的,目标便少了许多。

        徐嘉式随手摘了几个野果,扯过燕绥披风擦干净细小绒毛,咬一口道:“或许有那命带孤寡的野兽,至今也没寻着伴侣,正是该死……嗯,甚是甘甜,陛下尝尝?”

        燕绥躲开递到唇边的半个野果,皱眉道:“野兽至今无伴就该死……摄政王今年六月就年满三十了吧?”

        “陛下好记性。”徐嘉式假装没听出他话里意思,“陛下届时要赐臣什么礼物?”

        燕绥轻哼一声,从箭囊抽出一箭搭在弓上:“仁宗未满三十而崩,摄政王三十岁生辰还是不要大办了。”

        箭簇随着尾音射出,直奔草丛中蹑行的灰兔,半空却被一枚果核挤偏。

        羽箭斜插入土地,灰兔噌地从草丛里穿行,一溜烟地没影了。

        燕绥转头瞪向徐嘉式,徐嘉式拉过披风擦手,面无表情看他:“既然是不能越过仁宗皇帝,那陛下自己三十岁……”

        “仁宗未曾拥有的,朕当然也不配。”燕绥扯下披风扔给徐嘉式,重新挽弓搭箭,“摄政王倒也不用操心那么远的事,彼时人未必还是此时人。朕清楚,无人能与仁宗比肩,不劳摄政王提醒。”

        “那是自然。”

        徐嘉式抬手用披风一裹,燕绥刚射出去的箭便缠着披风坠了地,山鸡慌忙振翅飞走。

        “你!”

        “陛下,射箭还是要些力道的。”

        渐行渐远,燕绥箭囊里只剩下一支羽箭,半个猎物也没打下来,可徐嘉式随手就能抓一把果核。

        眼看着就要输了。

        ——不,是本来就必输无疑的。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和徐嘉式势均力敌的都不是燕绥。

        越是比较,越是相形见绌。

        围场快走到尽头,不远处有一只狐狸。

        燕绥反手捞箭,与此同时,徐嘉式也将果核扣上弹弓。

        搭箭。

        瞄准。

        燕绥屏气凝神,立于原地忽地脚尖一转,以箭簇直指徐嘉式。

        “陛下。”徐嘉式冷静地看着燕绥。

        “戏弄朕很有意思是吗?朕的骑射都是你教的,徒弟怎么赢过师父?朕发一箭你拦一箭,无非是要朕有自知之明,别忘了出身。名不正言不顺上位的人,即使用两年时间恶补文武,终究是不伦不类的。你究竟还要把朕逼到什么地步,才会放过朕!”

        徐嘉式面无表情,握着箭身往前一带,箭簇抵在心口。

        燕绥慌忙往回抽箭,箭身一滑,箭头倒钩咬进徐嘉式掌侧血肉。

        燕绥瞬间不敢动了。

        “和陛下在一起有趣得很,臣不想放,也放不下。”

        鲜血自徐嘉式掌缝滴落。

        “你松手!”燕绥红了眼圈。

        徐嘉式置若罔闻。

        伤的是他的皮肉,燕绥心中自以为坚固的堡垒却瞬间崩溃粉碎。

        斗不过他的。从一开始,这就是场必败的局。

        燕绥颓然失力,撒开箭尾,跌坐在地,仰头将白皙柔软的脖颈露给对方:“杀了朕吧。腾骧四卫的营地就在附近,你还带了四卫营的头领同来,不就为的这个吗?你们可以悄无声息处理得干干净净,对外就说朕让野兽吃了……燕植才十岁,二十年内他都不会忤逆你,双顺什么都不懂,撵他出宫就是……动手吧……”

        燕绥闭眼,暮春的风裹着花香草郁稍显急躁地掠过耳廓。

        预料中的痛感没有落到身上,反而听见一声短促的笑。

        “好笑么?”燕绥鼻翼抽动,手背擦过眼角,“也是,皇帝做到朕这份上,古往今来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臣也觉得,从古至今没人能和陛下相比。”徐嘉式丢了羽箭蹲身,血淋淋的右手在燕绥眉心一点,落下一粒胭脂痣。

        屈指顺着鼻梁往下,揉着双唇将血腥分享,直到燕绥按着心口俯身干呕,徐嘉式才收手。

        “陛下要臣负责了么?臣愿意认的。”

        燕绥腹部翻江倒海,心脏在胸腔里也摇摇晃晃,反应一瞬才明白他意思。

        “要杀就动手,朕宁死不肯受辱!”

        徐嘉式捏着燕绥下巴将头转正,四目相对,他道:“陛下说过,怕死在臣前头。不用怕。”

        燕绥眼底动了动,咬着下唇不言语。

        “陛下让臣弑君,说得轻巧。”徐嘉式垂眸,挑开衣襟用燕绥柔和的里衣领口仔细擦手。

        伤口止不住血,他也不按压,只是看着涌出的血珠沾染白衣,浸透了再滴落至锁骨。蜿蜒而下,血肉相亲。

        “对外说是让野兽吃了……上林围场哪有吃人的野兽?陛下是想被兔子吃,还是野鸡叼了去?”

        “你……你这个混账东西!”

        “臣?臣可没吃陛下,至少今日没有。”

        “你!”

        徐嘉式眸色暗了暗,摩挲别在腰间的玉质弹弓。

        “陛下,好好的比试,怎么耍起赖来。”

        燕绥哽咽:“朕耍赖又怎么了!你难道是真心实意和朕比试?朕和这些被东追西赶的畜生有什么差别?杀与不杀都在你一念之间!朕累了,真的累了!”

        徐嘉式:“陛下就是不肯相信臣的忠心。”

        燕绥摇头苦笑:“你想让朕传位给燕植,对吧。”

        徐嘉式没有否认:“陛下不愿意么?永安王是陛下最亲近的侄儿。”

        “侄儿……当然亲近……”燕绥喃喃,抬头对徐嘉式道,“既然皇位总归要给燕植,届时仍是你摄政,何必折腾朕呢。朕愿意把皇位给他,现在就给,你放了朕好不好?睡了两年皇帝也该够了,解毒——”

        徐嘉式眸色深如寒潭,凝视燕绥良久,道:“不够。”

        燕绥一窒。

        “原来陛下还记得与臣的性命系在一处。”徐嘉式道,“陛下做皇帝,臣便是侍寝。陛下下了皇位,臣便要去偷人。实在划不来。”

        徐嘉式摩挲弹弓和田暖玉制成的柄身。

        因为是小孩的玩意,尺寸不大只有成人半掌长,也没什么杀伤力。弓架打磨得很光滑,除下皮兜便是一支形似鹿茸的整玉,两指左右粗细。

        果然,睡皇帝比做皇帝过瘾。徐嘉式大权在握,明明可以将燕绥私藏享用,却要一面捧着他至高无上,一面纵情对他为所欲为。

        燕绥凄凉地想,求死都是奢望。

        他的生命如草芥,空洞而无趣。徐嘉式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他是陪徐嘉式活着的。

        温热的血淌下锁骨,途经心口,大半被衣裳吸附,少部分一直往下,湿润黏腻,长在皮肉上似的。

        燕绥垂下眼睫:“朕这辈子都——”

        输字还没出口,头顶传来声音。

        “比试结束了,陛下你赢了。从今以后腾骧四卫归陛下直辖指挥。今日来的两人名叫朱秦、尤许,分别是武骧左卫、腾骧左卫的指挥使。另外两右卫指挥使名叫何吕、施张。”

        燕绥有些懵,半晌才道:“可朕没打到任何猎物……”

        “陛下俘获臣了。”徐嘉式目光触及一旁带血的羽箭,“臣毕竟是陈国摄政王,怎么也算是比山鸡野兔更上台面的猎物。”

        种种复杂情绪在心头掠过,燕绥红了脸:“谁让你动手,朕本来伤不了你的。”

        “陛下可太小看自己了。”

        燕绥脑子有点懵:“真的愿意把腾骧四卫交给朕?不许反悔啊,朕……多谢……”

        “一句谢就完了?”徐嘉式扬了扬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

        燕绥抿唇:“回去之后,朕给你找最好的金创药。”

        “等回去,臣的血都要流尽了。”徐嘉式径自撩开皇帝微敞的前襟。

        燕绥抬手护胸,不慎碰到徐嘉式伤口,慌忙松手,通红了脸:“别在这里,回去……回去再……”

        “陛下在想什么?哦……陛下提醒臣了,今日是十五啊……”徐嘉式挑眉,他稍稍用劲,从皇帝里衣撕下一圈,咬着布条一端裹了伤口,“陛下想么?臣定当有求必应……即便幕天席地……”

        那浸血的布条白中晕红极其扎眼,燕绥慌忙拢住衣衫起身,却被徐嘉式拽住脚踝拉了回来。

        “臣在江州遇到了裴家后人。”徐嘉式道。

        燕绥瞬间不挣扎了:“药王谷裴家?”

        “嗯。因为洪灾,溺水而死的灾民泡烂了催生瘟疫,裴家这一代的少主裴良方是逢疫必出的,很快治好了患者。”

        “裴良方……”燕绥念起这个名字,“传说中,药王谷裴家世代居住靖国闵州,但谷口种植毒草又有瘴气,生人无法入谷。当年其少主裴红药研制出天花解法,还会剖腹取子。裴家后来医术一代胜过一代,可开颅可刮骨,行踪却越发隐秘,只对靖国皇室有求必应……若是医术当真这样神奇,那么白头吟的解药?”

        徐嘉式点头:“裴良方答应了臣,上京为我们解毒。若是顺利,下个月,陛下便不用再担心和臣被人捉奸在床了。”

        燕绥眼睛亮了亮,很快垂眸:“恭喜摄政王,再也没有性命之忧了。”

        “同喜。”

        “又是赈灾,又是找人解毒,摄政王在江州辛苦了。”燕绥低声道,“朕也没什么能允诺给你的,想要什么都自便。只一桩,燕植是哥哥唯一的血脉,保他一生平安荣华,算朕求你。至于朕……往后于你也没什么用处了,随你处置。”

        “知道可以解毒,陛下很欢喜是么?打算跟臣彻底划清界限了?”徐嘉式抽出弹弓,抵在燕绥脊骨上一节节研磨,一层层挑开衣裳,剥笋似地俯身将燕绥压低,“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给臣扣僭越欺君的帽子,陛下总是不听。为什么不乖,嗯?哦,臣明白了,陛下这是在欲擒故纵。”

        燕绥倒地,后背撞上鲜嫩的青草,肩胛和后腰都湿润了,绷着身子抽气:“朕没有!”

        “没有吗?陛下刚才不是还让臣自便?随意处置……呵……”

        徐嘉式手上动作不停:“口是心非的小皇帝。陛下越是说不喜欢,就是喜欢至极。说不要,就是还要。口口声声想解毒,其实是在提醒臣尽心尽力伺候好陛下,是不是?如你所愿,我最尊敬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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