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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番外:高湛与高长恭


  高长恭是文襄帝高澄的第四子,但生母,在齐国这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因为这个不为人知,高长恭自出生之日起,便注定了他会受尽世人的诟病与欺凌。

  幼时,他曾奇怪,为何兄弟会一个个对他冷眼而视,难道仅仅只是因为父王疼爱他?

  他问老陈,老陈眼眶都是红的,用衣袖包了一包泪,对着稚幼的小主子说道:“小主子,其实,他们是羡慕你的母亲,虽然负疚种种,负债累累,却仍然能得到你父王的百般眷恋不舍,他们羡慕的是你的母亲,你一点错都没有。”

  是……这样吗?

  那年父亲死了。

  不晓得是春光晴媚的春日,亦或是秋意深浓的寒秋,那一年,是他永生永世亦不愿回首的一年。他从一个鲜衣怒马的小皇子,一瞬之间,失去了心中的擎天柱,他的世界,万丈倾颓,此生再也不复。

  他在斛律光和段韶的看护下,变得果敢,变得冷毅,变得坚强,手写□□,纵马倥偬,呼啸往来。

  十岁那年,瘦弱单薄的他竟然将二哥高孝珩都打趴在了地上。一战成名。

  那时候的高孝珩应该是恨死了他罢,高长恭只知道,万事皆有因缘,例如,他打败了高孝珩,却让那个他认为性行最是阴戾、手段最是狠辣的九叔注意到了他。

  玉冠孱弱、狐裘华贵的少年郎,自满园嫣红隐白的杏花里走来,一双凌厉漂亮的眼,两道立体如刀削的眉,唇红齿白,美得似个女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含笑的声音隔着树树杏花丝毫也不迷蒙:“长恭最近进步很大啊,九叔慕名而来,竟也不现身来见见?”

  持剑而立的高长恭凛了神色,扔了手中的剑,自一个转角处,脚步沉沉地转了出来。

  那一瞬,春光明媚的疏影里,杏花如雪,落得满肩芳华,高湛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少年,竟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诚然他高湛美名风流、气韵瑰丽,世人皆有颂扬称道,可是在高长恭的面前,他仍然只有惊艳,是的,惊艳。

  瘦弱的、小小的少年,十来岁的光景,玉白色的衣裳,低调而华丽,眉如远山之黛,唇如二月之花,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那偏偏出尘的风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双清光凛然的凤眸,微扬的弧度,精致如细腻的工笔画,蘸着粉红杏雪的嫣然俏丽,一点点研磨、一丝丝迤逦,蜿蜒而出的妖色,惑人且致命。

  高湛的一见倾心,始于此间。

  这时的高湛也不过是个风神秀逸的少年郎而已,他盯着神色甚恭的侄儿,眸中一丝阴戾,一划而过。

  是的,他想得到他,从没有一刻,他如此渴望一个人,且是个男人。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名流公子,且他的母亲并不似高长恭那般不堪,自幼,他便有许多莺莺燕燕围绕身边。他十几岁,早已尝过女人的滋味了,却只是万花丛中过,滚了一遭而已,起身时,便已忘却干净。

  唯有高长恭,他是他的劫,他的难,不可避,不可躲。

  诚然他的手段很卑鄙,但是,他确实已经到了绝路。那日,小小的少年被他以迷药这等卑劣手段带到了他的跟前。

  高湛心如擂鼓,最终只能强作镇定地替他摘了眼上的黑布,少年迷蒙地一睁眼,见到是他,只是冷冷地一望,然后冷声道:“九叔,你过分了。”

  他的声音很冷呢,可也很好听。高湛的心里如是说。

  可是箭已在弦上,他不得不发,幸而他将高长恭绑在了小黑屋子里的柱子上,否则以他如今的武力,怕还是敌不过已经在战场上牛刀小试的侄儿了。

  高湛一低眉,与高长恭隔得极近,他灼热的呼吸都悉数打在了倔强的少年的脸上,勾着唇瓣,他低低一笑,道:“长恭,这么不喜欢九叔的亲近么?”

  那四瓣唇近得便要契合,高长恭倔强地扭过头,“九叔,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高湛眸色一冷,一只指骨修长的手伸过来攥住了他的下颌,迫得他不得不与高湛对视,高湛盯了他一瞬,然后两瓣唇便死死地压了上去。

  高长恭被他绑得很紧,这般到底是挣脱不得,唯有一颗脑袋死命地朝着旁边挤,高湛自是不让,两只手齐齐上阵,硬是完成了这个生硬的吻。

  若是这般倒也罢了,他的手,顺着高长恭的衣领子滑了下去,冰冷如蛇的触感,激得他手下的侄儿冷冷笑道:“九叔,你再这般,长恭便不客气了!”

  “本王倒想看一看,自己的小侄儿究竟会如何地对本王不客气。”高湛的眼底闪着眸中暧昧不明且饥渴的光。

  下一瞬他便知道了。

  拇指粗的绳子瞬间四分五裂,飞裂的几根短绳砸得他肩膀透骨地疼,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抿着唇沉怒望着他的小侄儿,怔住不能言语。

  “九叔,这种事情,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高湛第一次觉得无力。可是高长恭挣脱了他的钳制之后,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不是么?

  此后,高长恭再不肯单独见他,甚至的,他避他如蛇蝎犹恐不及。高湛苦涩地笑着,每一次与千军阵中目送着他出征,又于万民欢呼之中迎着他凯旋而来。他的视线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他本以为高长恭此心如铁,他如此这般相思之意,他纵便是不能回应,也早该有所体会,可是,他从来不屑一顾,让高湛的呼吸都是痛的。

  可是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一个人是你的劫缘。高长恭是他的,郑璃是高长恭的。这可笑的一个轮回!

  高湛听说高长恭自周国带回了一个女子,他气得发疯,将修文殿里能砸的都砸了,能摔的都摔了,下人都不敢近前一步,高湛双目火赤,如一只受伤的豹子。他咆哮,他肆虐,他不顾一切地爱着一个人,虽然不伦,虽然禁忌,却被伤得比意料之中还要狠,体无完肤!

  他恨啊,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她何德何能得到了旁人远远不可企及的长恭的一颗心,她又何德何能值得长恭抛却家国利益违逆皇兄圣意相互?

  那时候高演得知了高长恭为了美人舍弃了如此肥肉,气得欲将他直接推出去斩了!高湛自高演的宫门外跪了一天一夜,嘴皮子都说破了,不住地夸赞他的治军之才,这才平息了皇帝的怒气,只叫人打了高长恭三十板子了事。

  而打板子的人,也是她高湛买通了的。

  他怎么舍得长恭吃一丝一毫的苦?那时候高长恭年幼,在军中吃了大大小小不少斛律光的苦头,一笔笔账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疏远齐国第一神箭手,也是自那时伊始的。

  而这些,在高长恭起了身后,只是淡淡地拢了衣袍,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声:“多谢九叔。”

  买通的人纵然再有防水,那板子也是落了实处的,他的皮肉总不至于破裂,也定然有了红肿,高湛匆匆地拦住他:“等等,我的殿中有些伤药,你……”

  高长恭将他的手推却,头也没回地掠过他,“不用了,多谢九叔美意。”

  高湛只能失魂地凝视着那个虽然瘦弱却已可以担起沉重道义责任的身影,沉默的一滴泪落在掌心。

  自那以后,高湛越来越阴戾,越来越狠辣,而这些,在朝堂上也初现了锋芒。人人自危,于家中战战兢兢,不敢再与长广王建交。

  高湛不甘心哪,他怎么能这般将自己思慕多年而不可求的少年拱手让人?

  他在夜宴的酒水里下了药。

  当然,最后被郑璃破坏了,且顺理成章地却让他们二人走到了一起,他捏着拳头,恨恨地将郑璃列为了此生最恨。

  可有何办法?

  人人都说,他让高长恭出面去求娶突厥公主是自讨没趣,自己虐自己。他竟然扭曲到这个地步,只盼着他输给宇文邕,好叫那颗卑微的心有理由欺骗自己,他故意输给宇文邕只是为了全他心中对自己的一丝丝隐秘的情意。

  他终究是妄想了,高长恭对他会有什么情意?那般冷淡,那般不屑,便是有,那也不过是一丝丝逃避不及的恨罢?

  高湛觉得自己很可悲。

  有三年,他故意将高长恭自洛阳支走了。不愿他们如胶似漆,而自己永远只能活在仇恨与爱而不得的浓雾之中。他只能自欺欺人,只能佯作安慰。

  可其实只有高湛自己知道自己究竟对高长恭爱到了什么程度,那是一种痴狂,一种执念,一身疮疤皆为他,一身心伤皆为他,尽管他从来回头不顾。只要高湛狠下心,就能捏死郑璃,除去长恭最心爱的女人。

  而他最终没有。郑璃是高长恭和高湛之间仅有的一丝余地。没有那个女人,他们之间,不过是万劫不复,死灰岑寂而已。

  高长恭在回齐国之后,更加明示暗示地告诉他:倘使他对郑璃动了手,哪怕仅只是伤到了一丝毫发,高长恭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犯上作乱,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皇帝。

  他用黑白子去麻痹自己。却最终无能为力地苦笑放手:失去郑璃并不可惜,可若失去长恭,他情愿堕入阿鼻。情愿一生永坠黑暗,亦不想面对他哪怕一瞬间恨之入骨的眼神。

  那是一种魔障,一种绝望无力的心碎。自此,他彻底地将自己放纵入了酒色之中,误国、误民,误家误事。他将皇位传给并不十分看好的高纬,自从与北齐的史书里只剩了只言片语。

  其实高纬曾经质问过他:“父皇身为九五之尊,岂可罔顾人伦?”

  一个稚子幼童,他又能晓得多少?不过不是他的劫难而已,待他将来遇到了,便会知道什么叫生死不意,浑然不知如何皈依。

  他对李祖娥亦不曾有过半分真心,其实,那个女子容色倾城,一双凤眼更是风华绝代,只不过因着与长恭有几分相似而已。入了他的眼的,这么多年,只有高长恭一个人,旁的人,后宫妃也罢,俏宫女也罢,不过路人,转瞬即望。因此明知道他的胡皇后对他阳奉阴违,背地里与和士开勾勾搭搭,他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此生只能如此过了,虽是荒唐无稽,但到底痴心爱过,高湛觉得带着一份半冷半温的回忆,倒也度得了残生。

  史书里的北齐武成帝死了。他作为高湛偷偷活了下来。

  想着后半生能偶尔听到关于高长恭的事迹也不错,但是,没能等到几年,高长恭便已故去。

  那是想了无数种可能、做了无数个坏打算也没料到的结局!

  一瞬溃灭的世界里,从此再无了半点希冀。高湛绝望地伏在他的床榻边,苍颜白发,老死不过弹指间。

  作为帝王,他不称职,不尽责,罔顾了百姓生计、福运国祚;

  作为父亲,他背离了幼子,不曾谆谆教导,不曾耳提面命,使得北齐后主亦贪杯好色,亡了齐国。

  作为九叔,他更是背弃了人伦,对自己的侄儿生出了非分的念头,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因为他耽误齐国军机大事,差点便丢了重镇洛阳。

  ……

  老陈自郡王府里颤巍巍地拿出一张布帛来,是高长恭曾留给他的。

  他迫不及待劈手夺下,里边的字迹很少,只有一个意思:这些年高湛对高长恭种种真心,他都铭记于心,只可惜,他心中牵绊执念,只是为了那一个女子,注定辜负。可惜,他的九叔不能明白,他也无从劝解。

  帛书自手中翩然滑落,一滴透骨的相思泪,拭了又拭,终于干涸。

  弥留之际,高湛只有一句未来得及对他说出口的话:长恭,若能有下一世,我宁愿身为女子,你可愿等我?

  终究,都没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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