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其时,周国皇宫的莲华居中,菡萏亭亭,清香袅袅。宋熹微正一个人默默地垂帘发呆。
多年以前,在周国皇宫她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名唤沐鸢,可是,她早已经被遣送出宫了。
多年以前,在这里有一个纯真善良的公主,如今在齐国与丈夫安逸厮守。
多年以前,她曾有过一个贵为贵妃的死对头纪烟裳,如今却是常伴青灯古佛去了。
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吧,如今再回这里,已然物是人非。
如今的莲华居,是他特意求了宇文邕留下的,她连一个粗使丫头也没有要,自己每日过着粗茶淡饭的清苦生活。反正于现在的她而言,吃什么都是食之无味的,倒不如过得简单一些。
平野无山遮落日,西窗红到月来时。
暮色之前的夕晖红得惹眼,泛着银光的湘帘半掩半卷的,帘外流泉淙淙,水声清越,如环佩铮璁。
“长恭,你曾说要带我北上牧马,南下泛舟,可其实,你说了那么多,都抵不过你心中的那一个‘齐’字吧。”
宋熹微喃喃自语着,可是转眼间,甜蜜的回忆被打断,似是想起了那段伤痛的记忆,她的声音骤然清冷,“可是怎么办呢,我真的开始恨你了。”
这时她突然听见一声轻笑,清爽无比,然后那人问道:“郑妃在么?”
是阿史那扶笛。
宋熹微起身行礼,恭声道:“见过皇后娘娘。”
阿史那扶笛也从刚才的惊愣中回过神来,她立马换上了笑靥,将翩然欲跪的宋熹微扶起,笑言:“阿姊同我客气什么?”
宋熹微心中酸楚,不意多说其他,阿史那扶笛却自来熟地扯着她进了里屋。
宋熹微斟好茶水后,阿史那扶笛凝视的目光却并未移开,半晌,她试探性地问道:“阿姊,皇上这些日子都没来看过你么?”
这公主可真是磊落,身在后宫之中,却不暗箭伤人,毫不掩饰她对宇文邕的独占之心,竟然公明正大地让“情敌”拱手。
“皇后娘娘,皇上这几日从未涉足莲华居,不就说明他心中只有你么,还是,你这叫未雨绸缪?”
阿史那扶笛学汉话便很是有些吃力了,四个字的词她更是基本听不懂,随意回道:“皇上不来,不过是因为答应了兰陵王罢了,等有一天他不想遵守诺言了,他……”
语未竟,阿史那扶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果然便见宋熹微已经变了脸色。
宋熹微的脸色发白,有些怔然地问道:“兰陵王……什么?”
“这……”阿史那扶笛为难地握住了手心里的瓷杯,说不出话来。
宋熹微突然一手把住了她金黄绘凤的广袖,厉声吼道:“说啊!”
贵为皇后的阿史那扶笛被吼得愣了一愣,可是看着她眸底的惊惶与痛楚,她的心牵连着一痛,“高长恭,他……是他求宇文邕带你回周国的。”
原来,一切不是巧合,真的不是。
宋熹微突然松手,瘫在席上。
她把手捂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阿史那扶笛又是后悔又是担心,却一时词穷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叫苦万分。
“宇文邕一定知道什么,他一定有事瞒着我!”宋熹微陡然长身而起,她一定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阿史那扶笛顿了一顿,终究还是回了一句:“我有很多事都不知道,宇文邕应该怕我说出去,所以隐瞒了,我可以确定的就是,你的夫君兰陵王并没有嫌弃你不要你,可能……他是为了保护你吧。”
宇文邕欲接回郑璃,又怕她吃醋,还是原原本本地将这件事对她坦白了。
虽然刚才听了阿史那扶笛的话,宋熹微便想过可能是这个原因,可是她却又不敢往这方面想,因为如果是的话,那么她对他的恨算什么,她离开齐国离开他又算什么?这一刻,阿史那扶笛道出了她心中最害怕的想法,宋熹微心中紧绷的那根线便突然断了,心里有个清晰的声音叫嚣着:你误会他了,你误会他了!
该死的她竟然忘记了,北齐的那几个皇帝个个禽兽不如,她单是想到了高长恭的逝世之年是公元573年,应该还有几年的时间,可是却没料到最后这几年应该是最不太平的几年。如今,斛律光和段韶已是冯唐易老,北齐朝中人才凋敝,众心惶惶,那高纬畏惧长恭功高震主,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他竟是提前下手了?
可怜长恭一个人,逼退了她,他竟是准备独自受死么?
可怎么会,历史上的高长恭是被高纬以毒酒鸩杀的,临死时郑妃在侧,也就是说,她应该是守在他旁边的,而现在,她却身在周国,而且现在的年份也不对……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宋熹微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暗恨地捶着自己的脑袋,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宇文邕!
宣室殿中的烛火摇红,室内暖而舒适,呆久了却让人犯困。从进殿之始宋熹微便一直与宇文邕对坐,蹙着黛眉沉凝不语,应该是不知如何问起,他也没有开口打破沉默,可是,他的妻子却打困了。
宇文邕见她不住地垂脑袋,终是不忍,便推了推她的胳膊,轻声道:“扶笛,你回去吧。”
阿史那扶笛打着呵欠,睁着眼慵懒地伸了伸腰,突然转过头坚定地说道:“不行,汉人最喜欢说什么‘孤男寡女’的,你们可不能孤男寡女地待在一起,我就在这里听着。”
就在宇文邕面露难色之时,宋熹微却已经开口了,“皇上,你答应了我夫君什么?”
这问题问得宇文邕一愣,他反应过来,原来宋熹微今日急匆匆地来找自己后来又说不出的事便是这么一件,思及此,他忍不住瞥了眼身侧说漏了嘴的娇妻,阿史那扶笛心虚地笑笑,顺带着吐了吐舌头,娇憨纯美。
宋熹微不动如山,眸色中有着似海幽静,孤绝超然,连阿史那扶笛也不禁看得愣了去,却听她缓而慢地沉声道:“请皇上不吝相告。”
她总是这么疏离谦恭,宇文邕恍然想起多年前这个淡漠如霜的女子也曾娇软地唤过他“阿邕”的,他紧了眉峰,却终于实诚地回道:“朕答应过他,便是你问起,也绝不能说,君无戏言。”
本意并不是为着嘲笑他,但宋熹微却突然曼声说道:“可是当年皇上也曾许给我‘四时明媚,一世繁华’的,最终如何呢……皇上,你觉得瞒着这件事,会对谁比较好?我终归是会知道的,也许从旁人口中知道的不尽翔实,我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情来。”
宇文邕又愣了愣,终究苦笑道:“他求我将你带回周国,一生一世照拂于你。”
就在宋熹微心神一跳之际,却又听到他沉缓未绝的语声:“他那样骄傲那样自矜的人,竟然会为了你向我下跪,想来我也没法不答应……你知道的,他是我哥。”
竟然,下跪么?
长恭,你这么急慌地证明心中无我,却在暗地里为我做着这些事?
宋熹微轻轻扭过头,拼命地眨着双瞳欲将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可是还是流泻出了一丝,以阿史那扶笛的角度看得分明,她有些不忍,可是转眼宋熹微又神色如常地回转头来,笑意嫣然地说道:“皇上,他为何要这么做,果然是恨我入骨拼命想把我撇清?”
对于别人的痛处短处,宋熹微一向拿捏得很好,若不如此问,只怕宇文邕也不会说。
他垂着头道:“不是的,他那时自知活不久长了,不想拉着你一同下水。”
“活不久长?”宋熹微的微笑已经凝在了嘴角,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她突然扬着声音问道。
她早就知道历史上的高长恭活不久长了,可惜她没想到,高长恭自己也会知道,所以没想到他让她离开的目的原因是什么。
宋熹微腾地一下站起,跪坐太久,腿有些发麻,但她踉跄了两步,突然直直地向殿门外奔去。
宇文邕来不及起身,身侧的阿史那扶笛却如草原飓风一般飘过去将宋熹微的胳膊拽在了手里。
就在宇文邕长舒一口气施然起身之时,宋熹微反手一拧便要去制住阿史那扶笛,宇文邕大惊之下突然想到原来宋熹微是会武的。但阿史那扶笛却是从小习武,因而速度更快,劈手夺下宋熹微斜削过来的手刀,笑得明艳浓华,将她两只手都锁到身后了。
宋熹微狂跳的心停不下来,却要再战,宇文邕却已经缓步走了过来,他轻声道:“你要上哪儿去?”
宋熹微挣脱阿史那扶笛的手,朗声道:“我要去找我的夫君,周国皇帝,你让是不让?”
宇文邕低声回道:“朕便是不让了,你又待如何,难不成你能挟君出城?”
他似乎给了一个很好的选择,可是宋熹微却听出了一丝心痛,她也并非无情之人,清然回道:“我与你虽无情分,到底相知相熟,不会做出罔顾你性命之事。只是我夫君危在旦夕,此刻我必须回去,必须站在他的身边。相信哪一日,皇上你若有危险,皇后娘娘也必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的。”
这话,意在说服宇文邕,也意在取悦阿史那扶笛,年轻的皇后娘娘听了笑道:“是啊,便是死,我也要同皇上死在一处的。”
宇文邕心中一跳,他侧目望了阿史那扶笛一眼,瞧见她眼眸中满满的柔情蜜意,他终是不忍,却还是回道:“你若要与他一同赴死,也不能够了……”
“什么?”宇文邕只这么一句话,便让两个女人同时睁大了眼睛。
宋熹微泪涌如泉,突然她狠狠地上前攥住了他高耸的明黄色的衣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对上她凶恶的目光,宇文邕心中悲戚难言,“你的夫君高长恭,这些年一直都被暗中下药,那是一种慢性毒药,只是浅尝几口并不致命,可是长期喝却会让毒侵入五脏六腑,然后回天乏术……我们临走之时,便是他身亡不治之时。”
“不可能!”宋熹微松开她,泪眼中俱是不可置信,她摇着头道:“这不可能的,他不会死,他没有死……”
一直以为,同高长恭在一起便要接受他英年逝去的事实,她花了十年的时间做了这个心理准备,可临到最后,她竟然还是如此揪心如此放不下!
泪光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在地上,而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阿史那扶笛此刻也已然是泪水如注。
(https://www.tyvxw.cc/ty355224/8022561.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