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河岸上草色溟蒙,这是白鹭翩飞的时刻。
两岸不少少男少女都敛着裙裾,赤着足坐在岸边淌水,银铃儿般的欢声笑语洒满郊外。
宋熹微和宇文慧就倚在驴车边,静赏着这湖光山色,宋熹微扭头瞄了眼宇文慧满载羡慕的眼神,笑言:“今日出行本是为了散心,不必太过拘谨了,你若是想同她们一道玩,便去吧。”
“不了,”宇文慧摇着头道,“我毕竟是周国人,与她们到底是格格不入的,若是露了马脚被人认出,恐会给段懿带来麻烦。”
听她处处为段懿着想,宋熹微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随着她去了,这时的桃花林里翩然走出几个美貌小姑来,手里拿着花锄,笑意浅浅的,但走到了驴车这边,见了正凝眸望来的宋熹微,登时停下脚步。
其中一个妙龄粉衣的小姑笑道:“那不是新晋的兰陵王妃么?听说还是以前那个狠心绝情的郑姬呢,你说她把我们郡王甩了又甩,怎么还有脸来踏青啊?倒也不怕被人那些爱慕郡王的小姑们给拿起耻笑!”
她这么一说,登时同行的小姑们都吃吃笑了起来。
宋熹微凛了凛心神,并不想与她们计较,这邺城的小姑有多刻薄她是早有领教的,只怕逗留此处倒给了宇文慧压力,以后更不敢随意出门了。她想了想,决意不理会她们,拉着宇文慧的素手便上了驴车。
一路颠簸之际,驴车又缓缓驶入了城中。
宇文慧的纤手绞着素白的衣衫,一路上都是不安的,生怕哪日自己的身份被认出来了,也会受到这番待遇,宋熹微虽然想去安慰,却无从说起,沉默中,两个人分了道,各自回了府中。
宋熹微的心情被那突然出现的几个小姑给败坏了,因而她进门的时候,脚步已经有些沉重,迎面接来的却是夕荷和晨露。自从回了邺城后,也一直是这两个人在服侍她,她总归不是个喜新厌旧之人。
但夕荷和晨露出现之后,却满是忧色,她心中更是警铃大作,直至夕荷蹙着眉说道:“王妃昨日里用过的药碗,可是自己收了么?”
一时之间,宋熹微想起了昨日高长恭曾询问此事,那碗……她没有收!
关于避子药之事,宋熹微对这两个丫头只字不提,只说自己在外面当兵,受了寒身子不好,需要这药来调理,为了不让郡王担心,便只能私下里偷偷地喝,两个丫头信以为真,一直都将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可是今日却是她疏忽了!
见宋熹微神色已慌,晨露登时大叫:“难不成是叫郡王拿走了?”
依照郡王的性子,他定会找医士来仔细辨认一番,如今宋熹微只希望他找的全是庸医辨认不出,虽则那方子珍稀,可还是难保……宋熹微越想越悬,还是不放心,撇下她二人飞奔去书房了。
可是她在高长恭最常待的地方都找遍了,却还是没有看见他的人。
她的心中更是急切了,直到她单独跑进了院中的桃林,却见林中深处的素衣男子正倚着最大的桃树席地而坐,醉醺醺的模样,底下酒坛杯盏四散,遍地狼藉,他的翩然白衣上春桃如雪,拂了一身还满。
怎么喝了那么多酒?
他难道不知道他不能喝太多酒的吗?宋熹微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听到她匆匆跑过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如墨的眉,如画的眼,眼底却是深深的混沌。宋熹微摇着他的胳膊,急切地唤道:“长恭,你怎么了,怎么了,快醒一醒……是不是心疾又犯了?你别吓我啊长恭……”
叫了一连串之后,高长恭被她摇得徐徐醒转,花枝摇曳,又散下层粉红色的雪来。花瓣铺了一地,而就在他目色里有了清醒之意时,却突然笔直地吐出一口血来!血迹蜿蜒一片,落到了方才被抖落的花瓣上。
宋熹微更急了,将他整个人都搂进了怀中。
他明明不能喝酒,他明明知道酒对他而言就是穿肠毒药,可他总是如此!原来那晚郑绣见的便也是这般触目惊心的光景。
“长恭……”
惊慌失措之下,她竟连要叫人来和自己最基本的医术都忘了,他的血盛开了一地,落到粉红色的花瓣上,深红浅碧,入目凄然。
最初的惊乱过后,缓下心神的宋熹微握住他的手腕,搭上了他的脉搏。
却听见他声声痛苦辛酸的呼唤:“为什么要骗我……我那么爱你,为什么要一次次地骗我……”
宋熹微满心酸楚,搭着他脉搏的手也在细细地颤抖,此时她已经完全可以确定,关于避子药一事,他已经知道了!可是,如果早知道他会这么在意,她说什么也不会瞒着他。
高长恭,生于541年,死于573年,历史上的他仅仅只活了三十出头,她知道自己与他在一起已是不该,又怎么能诞下他的孩儿?待到他离开人世,她无依无靠必然不愿独活,可那时候孩子又怎么办?难道要他伶仃孤苦饱受世人欺凌?她思来想去后,忍着如此强烈的心痛才能做出这样无奈的决定。
天知道,她有多么渴望生下一个他的孩子,因为她是如此期盼能有一份与他此生此世都斩不断的牵连。
可是她不能啊,她不能自私,不能不为孩子考虑。
“对不起长恭……”她泪如雨下,可是怀抱中的男子已经阖上了双眸,他的呼声在慢慢淡去……
“长恭,我说爱你不是假的,虽然我骗过你,可是我也是有原则的人,不会拿感情去作欺骗……难道过了这么久,难道我们之间三年的等待与相思,都不足以让你信任我么?”她抱住他的头,在春红阵阵的桃林中,极低地泣哭出声。
他的脉相平稳有力,早已不复四年前的虚浮,应该说,这几年他调理得很好,只是今日喝了不少酒,令他的身体陡然间超出了负荷,才会出现短暂晕迷之状。但若调理得当,还是无大碍的。怕只怕,他不肯原谅她。
微风徐来,簌簌花落,他白衣广袖,前襟上赤色殷然。她抱着他,在树下枯坐良久,泪痕斑驳。
醒来时,高长恭第一眼见的便是深蓝色的帐顶,还没缓过神来发生了什么,却听见她惊喜的声音:“长恭你醒了?”
那声音犹如一记重槌,不禁敲醒了他,更加连昏迷前的那段记忆都勾出来了,她一直在背着他服用避子之药,她在欺骗他!
高长恭扶着床沿和她的胳膊坐起身来,却始终凝视着她惊喜的眸,第一次,他的眸光里出现了冷淡!
宋熹微眼中的火焰似是被泼了一盆水,渐渐黯下来,她轻轻地拉着他的袖口道:“长恭你是不是……真生我的气了,是不是……你不打算要我了?”不敢去看他的那种眼神,因为对她而言,那实在太伤人了。
可是他听了这般低声下气的言语,却只是淡淡地回道:“是吗,我还以为,是你不肯要我了。”
她瞿然一惊,正要向他解释,可是恍然抬头,他眼睛里的淡漠与疏远比初见时尤甚,当年没觉得有什么,而今却是如同利剑直刺心扉!
一时之间,她竟然讷讷无言,眼底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的眼底晕着寒意,见到这成流的泪水,却如破冰般融成碎片,他怔然地,伸出手去,将她脸上的泪迹轻轻拭去。温热的指腹甫一碰到她滑腻的面颊,便留恋得不肯放手,直至她抬起泪眼,迷蒙地看向他。
高长恭极快地收回手,他微一扭头,神色有些不自然,但转瞬,当他再回过神时,他的眼中又聚了冷意,“为什么要欺骗我?”
宋熹微摇头,“不……我只是……”结结巴巴,她也有这种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也会为难到不知如何。
见她喉咙打结说不出什么,高长恭的耐心被耗尽,他掀了被子,起身便往外走,头也没回。
宋熹微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的离开,直至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口,他却听见身后一道严厉的声音:“高长恭!”
她从没有这么唤过他!
高长恭只是觉得心中烦闷,憋得很不痛快,他想一个人静静,却从来没有不要她不理她的意思,被这么严厉地叫住了,他却还是头一遭,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便僵直了背一动不动了。
“化名阿肃进入周国,难道不是你先骗我的?”
他一愣。
“利用出兵之由将我从周国带回,岂非戏耍?”
他再次僵住,身后的女声清越、动听,却有了控诉之意。
可怎么反了?该生气的是他不是么?为什么他竟不能反驳?
就在这么惊愣不能言语之时,两只纤手便从他的腰际伸过来,圈成环,将他紧紧地箍在了其中,他垂着眸看去,而身后,两道热热的液体已经渗透了白衣,熨烫至他的心中。
他听见她低低地抽泣声,不绝如缕,“高长恭,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知道很多事情我都选择了瞒着你,可是你为什么不相信那都是为了你好?你为什么……我等了你三年又五个月啊……你为什么……”
说到最后已是章法大乱。
他一阵静默,却没有言语,宋熹微不停地抽噎,听不到回答,她的泣声也渐远渐消。她松开了手。
身前的白衣男子,他慢慢转过身来,仍是清俊的眉目,蝉翼般的薄唇,蕴着三春华色,如诗如画。
凤眸里的宛转情深都褪下,他的声音却如淡烟疏水般隔着远雾朦胧,深涧里流泉出谷,声声低回:“宋熹微,你教我拿什么信你?”
——宋熹微。
拿什么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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