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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段懿在暖香阁照例坐在上好的包房,熏几点木樨香,温几盏梨花酒。和着浓郁芬芳,一饮而尽。

  面前纱衣婆娑、淡如白芍的女子,右手执尊,左手执壶,斟了一杯又一杯。

  恍惚中那张玉颜戴上了隐约的神秘,他勾唇,脸色泛红,却是一笑道:“淡渺,你让我越来越看不透了。”

  她一低眉,眸中晃过眸中酸涩的悲哀,可是她终还是笑着,举杯,喝了一口,“是么?”我是谁呢,自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我了。

  “淡渺……”他失神喃喃,“你这名儿真美……”

  某日,她约他湖上荡舟,他军中耽搁,去得晚了,可是还是轻易被那一个背影夺去了心魂。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幽光粼粼的湖面上一点浮白,是素色宣纸上最无意也最留人遐思的一笔。

  他没有再走近。他忘不了郑绣,不该接受另一个人的好。何况,她那么好。

  暖香阁是洛阳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尤其到了冬季,这里常年熏着木樨香,室内烟气暗浮,温暖如春,因此得名。

  段懿这些年来偶有不快,也会来喝上几杯。他得了这么一位知己,名唤淡渺的老板娘。

  他一拂袖,身子后仰,叹道:“有时候觉得你很近,有时候又觉得你很远。我知道,你有过去,是不同凡人的过去,你举止高贵,不似寻常人家女子……可是,你怎的会流落至此?”

  段懿的脸颊泛着红,眼眸里也是醺醺然的醉意,淡渺微微一叹,起身将他扶住,“需要我替你安排房间么?”

  他喝醉宿在此处不止一次了,这也没什么,段懿却摇了摇头,“不了,我营中有事,等下还要赶回去。”

  他说罢,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便要起身,终究一顿,栽倒在她的怀里,竟然……人事不省了。

  她扶着怀里的男子,腮上两抹泪迹滑落,一只玉指,点上他两瓣薄唇,她的眸中,漆黑如墨。

  薄唇的人最是薄情,你为何……一直不愿忘记她?

  她将他扶到榻上,抹了一把泪眼,姗姗而去。

  门掩上的一瞬,一声浅呓无意识地飘出:“淡渺……”门外,人已远去。

  残雪银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夜晚的风冷得刺骨,尽管身上穿了夹袄,但仍然觉得盔甲的寒意能直逼内里的肌肤,朔气能刺穿人的身体。

  宋熹微携了长剑在城楼巡视,问一个正在肃穆远望的甲兵:“如今时节特殊,你定要看仔细了。”

  “是!”

  嘹亮一声回应,散在浓如泼墨的夜色里。今天已是段太师率军离去的第三天,但是却毫无回应,段懿几次宽慰说他亲爹出马一定会马到成功,可是宋熹微却觉得大军这次可能真的有麻烦了。

  她轻叹了口气,寒气森然的夜色里,随意吐出口气来也会化作水雾散去,氤氲间隐现她的愁容。圆月如冷冰乍凝悬在中天,长风浩荡,旌旗摇曳,刮得猎猎作响,极目远望是黑黢黢的一片深邃,可正是这种瞧不见的地方,才最可怕。

  身后段懿已经走过来了,她回身一望,又将手指向了远处的夜色,“你觉得,周人意欲何为?”

  段懿哈哈一笑,“管他意欲何为,只要他来,我们便照打不误!”

  宋熹微却叹,“如今的洛阳城,几乎等于一座空城,周人若现,便只有死守的份儿,你爹的大军只怕要着了道了。我担心宇文护意不在邺城,而是,直奔边境重镇,洛阳!”

  周齐边境最重要的城池,洛阳,此刻就静穆地睡在他们的脚底,如此安谧而祥和,很难想象不日后它脚下的土壤会被殷红的血液所浸渍,城中的安平清歌会被号角声与厮杀声所遮盖。

  段懿心中一惊,望向宋熹微的目光里多了分考究,“你是说,周人不过是声东击西?”

  “不确定,”宋熹微扭过头郑重道,“但依我之见,周国如今国富民强,而我齐国……已成颓势,但是他宇文护想一鼓作气攻进邺城却是痴心妄想,他之所以放出那等话来,不过是为了击朝中的能将发怒前去拦截,然后他趁势率军围堵洛阳,俘获这第一重镇!”

  段懿猛地嘶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让我父亲前去?”他双目火赤,像头咆哮的猎豹。

  宋熹微却叹息着,随即又望向了远处不见影迹的黑夜,“因为,我不确定,洛阳虽然重要,但周人其心可诛,又焉知他不会真就朝着邺城进发?更何况……”

  段懿抢问:“何况什么?”

  “没什么。”宋熹微摇了摇头,似有些心不在焉了。

  何况,他会来。他不会让洛阳有事,不会让她有事。

  夜风忽然又大了起来,这几日天寒地冻,时不时还飘下斗篷大的雪花,白日里的冬阳软绵绵的颇是无力,晒不干这覆在城楼上的残雪。每日宋熹微都安排人来扫雪,如果不扫,只怕连走路的过道都没有。

  气候寒冷滴水成冰,来往商客也都停了生意,昔日富饶繁华的古都洛阳如今竟成了死水般沉寂的城,倘若这时候遭到周人围困,便只有坐吃山空的份儿。

  想到这一点,宋熹微忽然回头问道:“城中粮草还有多少?”

  段懿审视过,此刻听她问起,不禁面带忧思,“如今天寒地冻商旅不行,城中物资短缺,今年又逢大旱,各地的收成少得可怜,只怕城中的粮草只够支持一个月了。我已向朝中请旨调粮,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消息。”

  听到这里宋熹微心神一凛,忽然想到:高湛不会是要放弃洛阳吧?如今周人还没来他便已经有了惧意?天……但愿不是如此。

  猛然战袍一拂,她踩着厚重的毛靴急匆匆地赶下城楼去。

  段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飞奔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底下有段懿的直系下属韩飞,韩飞正带着人在城楼底巡视,并且随时准备换班,陡见得宋熹微,他一招手,命令身后的兵士却别处巡逻,上前问道:“宋兄弟,有事么?”

  宋熹微急匆匆地托住他的两臂,“的确有事,非得请韩大哥帮忙。”

  韩飞见她脸上颇有急色,心道这事不小,遂问道:“兄弟有言但说不妨,我韩飞办得到的定然万死不辞。”

  宋熹微长吐一口气,道:“韩大哥,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联系到兰陵王?”

  “兰陵王?”韩飞惊愕地重复了声,但见宋熹微郑重地点头,他沉吟片刻,忽道,“这事只怕没这么容易,如今周国来犯,突厥又虎视眈眈,王爷那边以少敌多已经是应对不暇了,眼下他正东奔西走四处御敌,该去哪儿找他?”

  这事都赶在一起了,自三年前开始,突厥便有意与周国结盟,虽然和亲未成,但两国的关系一直极是暧昧,突厥在齐国北边作乱,周国便从齐国的西面进军,看样子倒似两国想要瓜分齐国一般。偏偏齐主高湛……贪杯好色,荒淫无度,霸占兄嫂,调戏臣妇,竟然连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宋熹微想到高长恭所效忠的皇帝,心中很是痛心,她回道:“我也知道此事为难,但没有办法,如今洛阳粮草不济,兵力也很不足,在这么下去,我担心……”

  对于齐国宋熹微不应该怀着什么报国之心,因为她本来就不是齐国人,甚至不是任何这里的任何一国人,可她爱的人是这齐国的兰陵王,他不会想要齐国覆灭,所以她也就不想看着他伤心。更何况,她留守此地三年,对洛阳城的百姓已经有了深刻的情谊,就算只是为了护他们的平安,她也要放手一搏。

  她说的担心之处也正是韩飞担心之处,韩飞有些迟疑,想了想道:“你说的不错,洛阳地处边境,周人想来不会放过这块肥肉,这就算要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了,不知你想要找兰陵王有何事交代?”

  要知道如今突厥之患未除,兰陵王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是分身乏术。

  宋熹微沉声道:“我有信件,麻烦韩大哥你亲自交于他手中。”

  “亲自?”韩飞困惑,军中本有专门的信使,宋熹微这要求未免有些奇怪,但他们曾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好兄弟,所以韩飞并不着恼。

  宋熹微郑重点头,“是的,亲自,韩大哥,军中信使我并不放心,诚如你所说,如今的兰陵王正东奔西走四处御敌,想来普通的信使也是找不着人的,在这军中要论找人的本事,我只相信韩大哥。”

  虽然说韩飞的确有些找人的本事,但宋熹微却从没有恭维过他,听如此说,他眯起了眼睛。

  宋熹微趁热打铁,又道:“韩大哥的武艺也是十分高强的,想来在路上奔波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就放心你。”

  韩飞听了这般恭维,心情大好,豪气地应道:“宋兄弟,我帮你办这件事,事成之后,你得重谢!”

  “是!”宋熹微嫣然一笑,朗声应了。

  当夜,宋熹微回去琢磨了一夜的遣词造句,方才终于写出了一份像样的文书,当然,这是文书,不是情书。韩飞的人品她信得过,但难保路上不会遭了贼这信让别人看了,所以她写得中规中矩,好好的强调了下洛阳城如今的概况,尽量说得有些凄惨。

  当然主要还是强调了一下军人的凄惨,她是军中一员,自然而然地就显示出了自己的凄惨,这般凄凄惨惨戚戚,俱都意在惹他心疼。还有,这信中掺了一丝怨念,有情人读了会自动理解成:妾已悲苦若此,郎君胡不归?

  想到这信可以寄到他的手上,宋熹微整晚心里都是甜蜜蜜的。

  以前也想过送信给他的,不过她到底是个小兵,没理由也没权利给大齐的兰陵王写信,偶尔偷偷寄出一些却从来没有回应,想来应是没寄到,现在的洛阳城之困也算是她用来联系他的一个正经的借口。至于他为什么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信,等见了面后非得好好逼问不可。

  第二日,韩飞便带着宋熹微的信任出了洛阳。

  数日后,黑压压的周人大军包围了洛阳。

  乌云翻墨,浓厚的墨汁间日头时隐时现,十万大军同驻马,甲光向日如金鳞万片,闪着奇异的光辉。

  围城三日,洛阳城中人心惶惶,但因兵力单薄,不敢贸贸然出战。

  此刻城楼上的段、宋二人已经猜到了周军的险恶意图。

  段懿按着悬挂于腰间的长刀,冷声说道:“他们分明是想耗着,等我们粮绝而死,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

  残雪未退,宋熹微右手捧起了城垛上的皎白积雪,寒意阵阵,能刺透骨头,她的手一个激灵,却等着雪融淡淡道:“那你能如何?开城迎战么?不过是以卵击石,这洛阳城中的百姓也会因为我们的鲁莽失败而遭受灭顶之灾。”

  如今,战不行,守不行,段懿急了,“那要怎么办?”

  宋熹微清冷的眸光一扫,越过十万大军,却出奇的镇定,“等。”

  段懿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等待援军,可是,救命的援军究竟何时能到,谁也说不清。

  乌云渐渐遮过了太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万军肃穆岿然不动,少顷,鹅毛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城上两人茫茫无言,唯有靠在城堞上的手在渐渐收紧,青筋毕现。

  孤城寒日,雪落无声,楼高不见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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