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宋熹微醒来的时候腰酸背痛不说,胳膊上的那火辣的痛意仍未散去,她坐起身来摸了摸已经缠上了纱布的胳膊,向四周望去。白色的帐顶白得极为单调,宽敞的大帐内左右放着两排小案,后面置了软垫,现下烛火通明,只是却只有她一人。
她忍住身体的不适轻手轻脚地走出帐去,此时天才泛出青白色,湿湿的朦胧感罩在头上,阴寒中透出沉闷。
营中除了巡夜之人似乎再无其他兵士了,想起了那个曾拿鞭子抽她的军士,她还是心神一凛。
这时却听闻人言,带着一丝欣喜之味:“咦?你醒了?”
宋熹微转身向着声源看去,正是昨日那救她的少年,她惊疑道:“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他高兴得似要跳脚,“你终于醒了。”
宋熹微想了一下便明白过来,是这人救了自己,那么自己胳膊上的纱布也是他缠上的吧。幸好当时无意识地挡了下那鞭子,只伤了小臂,否则万一被他扒了衣服,可就全露馅了。
她感激地看了眼少年,道:“多谢恩公相救,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我叫段……”他本来兴冲冲地正欲脱口而出,突然想到什么,又转口道,“虎,你叫我虎子就行了。”
虎子?这名儿真够怪的,多半是杜撰的吧,宋熹微暗暗摇头,却听他嘻嘻问道:“那你叫什么?”
宋熹微想,既然如今已经被扔进了军营,只怕是还登了记了,以她的智慧如今自然想得到那夫妇二人的目的为何,现在便只能以宋陵的身份生活,她顿了顿便答道:“我叫宋陵。”
虎子哈哈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不错不错,进帐去吧,我有事同你说。”
看他笑得开怀,宋熹微也不担心是什么坏事儿,便点了点头,同他一起进了营帐。
就着案几后的软垫坐下,却没等虎子开口,宋熹微便问道:“此处时齐国军营?”
虎子闻言反问:“不然你以为是哪里?”
这人似乎不管说什么都是一脸笑吟吟的,宋熹微对他讨厌不起来,暗自忖度半晌,且听他说道:“这是齐营不假,不过你的运气似乎不大好,一进来就先得罪了这里的一个校尉。”
宋熹微“啊”了一声,竟似不解,“我醒来他便用鞭子抽我,我让他抽了,怎的最后竟是我得罪了他?”
虎子看着宋熹微,长叹息,眼睛里却又似有笑意,“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原来是这个理,宋熹微又问道:“那你是几品官?”
虎子尴尬一笑,“呵呵,我和你一样,新来的,尚未授职。”
呃?宋熹微终于给他跪了,“你新来的竟然也敢得罪这里的校尉?”
虎子有些冤枉,“我这还不是为了你?”
罢了罢了,宋熹微不打算与他纠结此事,便转了话题有些小心地问道:“这是你一个人的营帐?”
虎子点头,在宋熹微诧异的目光里他又自知说错了话,呵呵地讪笑了几声,宋熹微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你个小兵怎么能独享这么大一营帐”,他无奈地说道:“唉,瞒不住你了,我跟你说了吧,你可不要告诉旁人。”
宋熹微一听有秘密,登时有了劲头,诚恳地表示:“这个你放心,就冲你这救命之恩,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虎子无奈长叹道:“我原名段懿。”
“你就是段懿?”不得不说,宋熹微心中还是颇为惊讶的,以前在幽篁馆时没少听见别人提起这人,可他不是段太师的儿子么,怎么会到了此处,宋熹微更疑惑了,“你这是?”
段懿叹道:“唉,我爹保护过度不让我从军,我本想着去求斛律老将军的,可是他得了我爹的意思也不收我,好不容易这回我是偷溜出来的,没想到刚来这里没几天,不晓得哪个长舌之人竟然把我的事儿告诉长恭了,该死的!”
宋熹微听了心神一晃,追问道:“你是说兰陵王?他来了?”
段懿点头,道:“昨日夜里便来了,来了第一件事竟然便是给我弄了这么大一营帐,如此高调……”他说到这里喉间拧了几下,忽然作出几声哭叫,“早知道他是个这么高调的人,我真是误上贼船误交损友啊!”
宋熹微本来担心着呢,听了他的话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见他听了神色有异,宋熹微又道:“我这几日听说郡王身体抱恙,不知是也不是,你既然是他朋友,便告诉我一下吧。”
段懿疑惑地瞅了她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对长恭的关心有些过了头啊?”
听闻这话宋熹微脸一红,好在她带了□□遮去了,她慢慢镇定,眼神清亮起来,“那自然,这场战役我还等着他带着我冲锋陷阵呢。”
段懿自然不信,但他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便似笑似悲地长叹几声,看样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不是,“长恭那病生得有些年头了,可他还是照样上战场,照样打突厥,我都不知道他的身子到底如何了,真是有些担心啊。”
关于高长恭与段懿亲厚这点,宋熹微是晓得的,只是她没明白为什么,没奈何地也跟着叹气。
段懿有些无聊,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狼毫耍了起来,凝视着手里飞扬的毛笔,他看也不看宋熹微一眼,道:“我瞧你得罪了那个校尉,知道新兵住的那些地方你是住不成了,不如你就在这里睡吧。”
啊?宋熹微有些痴愣,但转念一想又释怀,新兵住的地儿估计二十几人睡一个营帐,这里两个人睡一个营帐,确实已经很不错了,虽然要和男子睡在一处,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更何况她现在也是做的男子打扮,应该很安全。
思及此,宋熹微轻轻点头。
不过她听说下午的时候,段懿将那日抽她鞭子的军士狠狠地揍了一顿,还是颇为解气的。
练了几天的兵,宋熹微每日都腰酸背痛,疼成习惯了,可是她却还是不敢去惊动那正在某个营帐中安静看着兵书的男子。
因为战事正起,所以斛律将军和段太师双双离了这里出外征战,只因高长恭身体有恙这才被滞留此处。斛律将军言此处新兵过多,须得留下来训练一番,便将练兵一事交给了高长恭。段懿早想上战场,现下自是叫苦不迭,宋熹微却十分高兴,整日将笑容挂在脸上。
这几天宋熹微又向段懿打听了很多关于高长恭的事,比如他住的哪个营帐,平日里做的些什么。
一连多次地询问,段懿终于忍不住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若不是见你是男子,我还以为你对长恭有意思呢。”
宋熹微佯作愤怒地转身,心里不知为何,却似有甜意。也许,她真的找到了与高长恭在一起的办法,就这样,成为一个男子守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自己,她也不会成为他的妃,如此静谧对望,岁月安好。
段懿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大腿叫出声来:“你不会是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吧?”
“噗——”宋熹微方端起茶来浅啜了一口,被他一句话惊得全都喷出来了。
“哒哒哒——”
黄沙漫过,马蹄惊尘,古老悠长的官道上飞驰着二十余骑,当先那人,明黄软袍墨发飞扬,衣襟猎猎作响宛如割月碎空之刃。古朴庄严的城楼便在眼前,过了这里便是齐国地界。这些骑兵们完全是以不要命的姿态在飞驰。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临近城门半里之地,一马当先的黄袍人勒了缰绳,身后二十人随着他一同停住。
宇文神举从后面驱马上前,道:“过了此处便到齐国了,皇上,您真的要去么?”为了个女子?后面的话,宇文神举没有问出来。
听闻此话宇文邕星眸一扫,却带了不悦,“从长安出来,你便一直在劝朕不要来齐国,那时朕都没有听你的,如今已到这最后一驿,神举,你认为朕还会在此处调转马头么?”
身侧的宇文神举一声“可是”被生生地哽在了喉间,他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宇文邕见他眉头紧锁似有异样,心道宇文护那老贼定是与他说了什么,便不悦地问道:“有什么便说。”
宇文神举拱了拱手,神色为难道:“昨日有大冢宰的鹰隼送来信函。”
“说的什么?”宇文邕便知如此,他的语气里竟然没有丝毫在意,信函里左右不过是劝他回长安之类的话,昨日听听倒还罢了,今朝他马上便要抵达齐国了,他现在血液沸腾,全身振奋,此时已没什么能让他回头。
其实数日前收到兰陵王的密信说阿璃已经离开邺城的时候,他顿时便感觉到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般,心里有个念头拼命地叫嚣着一定要让他将自己的阿璃抢回来,所以对大冢宰连只会一声都没有,连夜便出了长安城。
宇文神举凝视着天子意气飞扬脸上的皇上,终于为难地开口:“大冢宰要臣问一句‘皇上之家国,到底是周,还是为齐’。”
话音一落,宇文邕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错愕、惊慌、不安,所有的所有最终都化作了无边的愤怒,身后的二十骑也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宇文邕恨声道:“朕不过要追回朕的姬妾而已,宇文护那老匹夫竟然给了朕如此诛心之问!”
宇文神举本就是宇文邕亲自培植的人,宇文邕在他面前称宇文护为“老匹夫”并没什么,可宇文神举却颇为担心,道:“皇上,那现在,我们是回去,还是去齐国?”
宇文邕抬起眼眸,目视前方庄严肃穆的古城墙,慢慢吐出几句话来:“既然来了,便在这城中歇憩一晚,先了解一下齐国的战况,明日再做打算。”
“是。”宇文神举连同身后的骑兵一同回道。
是夜,冷月清光无垠流转铺泄,满城寂寂无声,晚风寒凉,似欲穿透他的脊背。
宇文邕坐在桌案前喝酒,一杯复一杯,直到喝得隐隐有了些醉意,宇文神举看不过,上前来不顾君臣礼仪地夺了他手中之尊,“皇上,你不能再喝了!”
醉眼朦胧的少年皇帝抬眼看着宇文神举道:“神举,你知道朕对阿璃的心么,你知道朕有多想她么?”
宇文神举心中不忍,“可是皇上,您便是再喜欢她再不能舍,也不能任着性子置整个周国于不顾啊!”
“周国不是有了他宇文护!”宇文邕愤怒之下将身前的酒尊给扔了出去,酒水四溢,冷香扑鼻如缠花绕雪般徘徊不散,而他心中却实是腻烦忧愤,“他既然不将朕放在眼底又何必假惺惺地做这一套!老匹夫!”
宇文神举动容,想了想却终是劝道:“皇上,臣记得你曾说过要给心上的女子繁华安宁,皇上您确定眼下找到了郑姬,便能给她安稳的生活么?”
宇文邕一惊,是啊,他还没有除去宇文护,没有除去纪烟裳,就算现在他找到阿璃了又能怎样,她会跟他回去么?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能像她那般冷静自持,淡雅而又冷漠,若没有真正的四时明媚一世繁华,她不会和他回去,绝对不会。
一阵沉默后,宇文邕忽然沉着声音问道:“齐国这边战事如何了?”
宇文神举便将白日里打听到的情况与他说道:“齐国这次将段韶、斛律光和高长恭全都派出了,看来是要打一场硬仗。”
“高长恭?”宇文邕皱了眉道,“他不是身体抱恙么?”
宇文神举道:“是那高孝珩从中挑唆的,他倒颇有些本事,竟能令一众朝臣都为他说话,这才令高演下了命令。”
宇文邕冷笑着挑了挑嘴角,墨发下垂,不见眼睑。
齐国军营中,令段懿欢欣又担忧的的,令宋熹微丧气的消息是:斛律老将军回来了。
这日所有新来的将士都在校场站立准备接受老将军的检阅,场中安静肃穆,鸦雀无声,而他们的头儿于景行和尉相愿正恭整地左右分立,只是兰陵王却迟迟没有露面。
其实自从宋熹微来了齐营之后便一直没有见过他,虽然斛律光交代过让高长恭来带这些兵,可是他却不知为何总是让尉相愿和于景行来磨砺他们,自己从未现身过。宋熹微有些欣然窃喜,又有些灰心失望,矛盾得很。
当然这些情绪都是次要的,关键现在她十分紧张啊,她到底是个女子,虽然气力比较大,但比起男子来还是稍有不如的,这万一叫经验老道的斛律将军看出了什么端倪,她以女子之身混进军营可是死罪!
想到这儿,宋熹微捏了捏袍角,手心一片濡湿。
“斛律将军到!”虽然是在军营,但还是有些下属喜欢高调行事,毕竟跟的是齐国赫赫有名的落雕都督,这心气儿怎能不高?
这就么高声传了一句,一身红袍铠甲、须发飘飘、英姿勃勃的老将军便迎面而来,他的脚步沉稳如山,似乎每一步都能在地上拄个坑。他约莫五十上下,却毫不显老,身材魁梧,脸上煞气与恩慈并重,令人忍不住地信服、依赖。
这是宋熹微第一次看见斛律光。
而站在她身旁的段懿却慢慢地、轻轻地垂了头,似乎很怕被认出来。
斛律光走至于景行与尉相愿的中间停下,身后随从而来的人纷纷止步,老将军眼神一扫,便觉得此次招的兵品次不齐,高矮胖瘦应有尽有,只怕难以和谐统一。
思及此,老将军转头看向尉相愿道:“郡王呢?”
“郡王……”尉相愿似有些为难,迟迟说不出口。
斛律光脸色更暗,眸光更是一沉,这时便听见乳白军帐内一声清越如珠玉飞溅的男子清音:“老将军等久了。”
仿佛就这么与自己无关的一句,便能令宋熹微心神已失。
这时,所有人都抬眼向着那传来无双清音的军帐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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